柴房里飘着构树皮的青涩气息,舒玉蹲在第五缸纸浆前,指尖捻着刚捞起的纤维絮。晨光漏过窗棂,在纸帘上织出细密的光网,映得她鼻尖的汗珠晶莹透亮。
“这次定能成!”
小丫头咬着后槽牙抄起芦苇帘,手腕翻飞间纸浆均匀铺开,动作娴熟得堪比老师傅。糯米蹲在梁上舔爪子,尾巴尖扫落的灰尘给纸坯镀了层金边。
杨老爹掀帘进来时,正撞见舒玉举着新揭的纸页对光端详。纸面泛着淡淡的麦秸黄,纹路细密如春蚕吐丝,韧性倒是极好——小丫头正龇牙咧嘴地撕扯,纸页愣是没破,倒把她的羊角辫扯散了。
“阿爷快看!”
舒玉蹦起来献宝,
“我增强了韧性,这纸擦屁股绝对不破!”
老头儿烟袋锅差点燎了胡子:
“姑娘家家的......”
“您试试!”
舒玉不由分说塞过纸页,
“比上一批纸软和多了!”
杨老爹摩挲着纸面,老茧刮出沙沙轻响:
“倒是比县里卖的黄麻纸强。”
他忽然眯起眼,
“只是这颜色......”
“像被尿浸过的宣纸。”
舒玉瘫坐在麦秸堆里,纸页盖在脸上装死,
“要是有漂白粉就好了......”
经过几个月的折腾,终于造出了稳定成型的纸张——巴掌大的纸页躺在芦苇帘上,虽不如前世A4纸光滑,却比市面上的草纸结实三倍,纤维均匀得能看见阳光穿过的纹路。可无论怎么调整配比成品却仍是浅褐色,用来写字吧,墨汁渗得慢却有晕染不均的问题;用来擦屁股吧,又比树皮软不了多少。卡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尴尬境地
院外突然传来周婆子的惊呼。这妇人举着晾晒的纸页追鸡,活像挥着招魂幡:
“小祖宗!纸要被啄破了!”
“让它们啄吧!”舒玉闷声应道,
“反正也用不成……”
颜氏挎着菜篮进来,见状抄起笤帚往晾纸架前一横:
“作死的遭瘟鸡!敢碰这些金贵纸,今晚就炖汤!”
惊得鸡群扑棱着蹿上墙头,落下一地鸡毛。
暮色染红窗纸时,杨家正房飘起药香。杨老爹摩挲着连夜抄的《千字文》,新纸面吃墨均匀,只是黄澄澄的像腌过腊肉。舒玉扒着门框探头:
“阿爷,像不像二百年前的老物件?”
杨老爹却把纸折好收进书箱,烟袋锅敲着炕沿:
“该吃晚饭了。”
月上柳梢时,杨家正房点起三盏油灯。周贵一家挤在门槛边,王赖子攥着笤帚站在廊下,连糯米都蹲在窗台上甩尾巴。杨老爹磕了磕烟袋,火光映得皱纹更深:
“有件事要交代你们。”
舒玉攥着纸页的手突然发紧。
“毛毛造的这纸,”
老人扫过众人,
“谁都不许往外说。敢漏半个字——”
烟袋锅重重敲在八仙桌上,
“莫怪我心狠!”
周婆子忙不迭点头,凤儿攥着秀秀的手直哆嗦。王赖子胸脯拍得山响:
“杨叔放心!我嘴严得跟裤腰带似的!”
“不是我小题大做。”
杨老爹看向舒玉,
“你可知市面上草纸什么价?五文钱一张,还供不应求。要是让人知道咱能造纸……”
他没说完,却见全家人都面色凝重唯有舒玉摇头晃脑完全不当回事。
“毛毛,过来。”
老头儿突然正色,
“这造纸的事情暂时不能让人知道。咱家普通的庄户人家,没有什么势力。造纸的买卖油水太大贸然走漏消息,犹如小儿抱金过闹市......”
“我懂我懂!”
舒玉滚进太师椅,抓起块芸豆糕挥挥手含糊道,
“您看我这跟做贼似的,连秀秀都不让进柴房。”
杨老爹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舒玉只是满不在乎的挥挥手表示知道了。然后举着芸豆糕返回柴房研究起来如何让纸张更为细腻洁白的方法。虽然舒玉穿越后越来越孩子气,但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穿越前也曾在社会上当了几年的牛马。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还是懂的。
一晃十来日过去了,这天清晨,舒玉又钻进柴房。她往陶缸里倒了半瓢淘米水,木棍搅出细腻泡沫:
“古人用淀粉浆纸,我试试能不能增白。”
糯米蹲在窗台上歪头看,金瞳里映着小丫头沾着纸浆的脸。三遍浆洗后,纸页终于泛出珍珠母贝的光泽,却仍带着淡淡米黄。
“比之前白了!”
颜氏举着纸页惊呼。
“可还是不够!”
舒玉戳着纸背,
“离宣纸差了十万八千里!”
杨老爹却把新纸收进樟木箱:
“够了。这世道,能有这样的纸用,已是福气。”
王家的小厮赶着马车送来端午节礼和帖子,王霜在信里哭得“纸短情长”:
“玉玉,我阿娘去太原府省亲,留我一人独守空房,甚是凄凉……”
舒玉对着信纸翻白眼:
“独守空房?你家十七间房呢!”
杨老爹的烟袋锅在青砖上磕出火星:
“既然王家接你去小住,正好散散心。”
但当颜氏开始收拾行李时,她却犹豫了:
“阿爷,我走了纸浆咋办?”
“放心,阿爷给你看着!”
杨老爹敲了敲她脑壳,
“等过几日送端阳节礼,我亲自去接你。”
“要不还是算了!”
小丫头急得糕点渣喷了满桌,
“第七批纸浆马上......”
“由不得你!”
颜氏掀帘进来,怀里抱着新缝的鹅黄襦裙,
“霜丫头信里说备了十样八珍阁的点心,某些人不去可就喂狗了。”
舒玉耳朵倏地竖起:
“有核桃酥?”
“杏仁佛手、蜜饯金枣......”
颜氏掰着手指头报菜名,眼见着小丫头的喉结上下滚动。
日上三竿时,骡车已套好停在院中。舒玉扒着柴房门做最后挣扎:
“阿爷千万看好纸浆!水温保持三十......”
“三十瓢凉水兑十瓢热水。”
杨大川抱着胳膊直乐,
“你念叨八百遍了。”
骡车出发前,舒玉突然跳下车往回跑,忘记和醋坛子交代一声了。舒婷正趴在元娘肩头啃手指,看见她立刻手舞足蹈。奶团子攥着姐姐衣襟不撒手,口水糊的如意结亮晶晶的。
“二毛乖~”
“小醋坛子,我不是不带你。实在是你太小了。”
舒玉戳着妹妹酒窝,
“等姐回来给你带糖人......”
“哇——!”
舒婷突然爆出惊天哭嚎,肉手精准揪住舒玉的耳朵。(休想抛下我!)
婆媳俩手忙脚乱掰孩子手指,场面活像在拆火药引线。最后还是杨老爹掏出拨浪鼓才转移了奶团子的注意力,舒玉趁机蹿上车辕,发髻歪成了鸡窝。
奶团子“噗”地吐了满脸口水泡泡,肉掌拍得砰砰响:(有种别回来!)
“快走吧,再晚晌午都到不了县城。”
“到了王家不可爬树!”
元娘追着骡车喊。
“知道啦——!”
“行事要有分寸,莫要失了礼数!”
“知道了!小叔叔快赶车!耳朵要起茧子了!”
暗卫乙甩了个响鞭,骡车蹿出村口的速度活像后头有狗追。舒玉扒着车窗回望,晨雾中的野人沟渐渐模糊成水墨画,柴房的轮廓却格外清晰——晾纸架上的黄纸正在风中轻颤,像一群振翅欲飞的枯叶蝶。
车轮碾过官道青石板,舒玉忽然摸出袖中藏着的纸页。阳光透过粗糙的纤维,在她掌心投下蛛网似的光斑。小丫头突然福至心灵,蘸着口水在纸上画了只王八。
“杨舒玉!”
王府角门探出个鹅黄身影,王霜拎着裙裾往外冲,缀着珍珠的绣鞋险些卡在门槛缝里。舒玉刚跳下车就被扑了个满怀,两个姑娘撞得钗环乱响,惊得门房直捂眼。
“死没良心的!”
王霜掐着她后颈,
“造纸成了也不告诉我!”
“你怎么......”
“你爹跟我爹吃酒时说漏嘴的。”
王霜得意地晃着脑袋,
“快让我瞧瞧......呀!这纸擦汗不错!”
舒玉愣神的功夫,王霜已经抓着她袖中的纸页往脸上抹。汗渍在黄纸上晕开朵朵梅花,就是纸屑粘在脸上,活像长了满脸麻子。
“别动!这是第一批的次品!”
舒玉憋着笑给她摘纸屑,
“这可是高级去角质......”
“去你的!”
王霜反手把纸糊在她脸上。两个姑娘追打着穿过垂花门,惊得池中锦鲤蹿出水面。
花厅里,王霜叫人备的八珍盒还冒着热气。舒玉咬着杏仁佛手,忽然瞥见窗外晾晒的雪浪笺——那是王家从江南采买的宣纸,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怎么了?”
王霜顺着她视线望去,
“想要我送你两刀?”
“不是......”
舒玉摩挲着黄纸的手突然顿住,
“你说,要是把构树皮和桑枝......”
“停!”
王霜往她嘴里塞了块枣泥酥,
“说好来散心的!”
暮色爬上飞檐时,舒玉正趴在王府藏书阁的窗台上哼小调,荒腔走板惊飞群雀: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每天每日造纸忙~”
“这什么邪曲?”
王霜扯帕子塞耳朵,
“还不如听孙寡妇骂街!”
“你个五音不全的还嫌弃我的劳动号子!”
舒玉突然正经,
“等我的卫生纸上市,全大周茅厕都得供我长生牌位!”
晚风掠过湖面,带着荷香的湿气扑在她手中的宣纸上。小丫头忽然想起什么,抓起纸页对着夕阳细看——纤维间隐约闪着银光,像是混进了什么异物。
“霜儿!”
她突然蹿起来撞翻了绣墩,
“你家有琉璃镜吗?越清楚越好!”
戌时的更鼓声中,两个姑娘猫在厢房里对纸较劲。王霜举着西洋舶来的放大镜,鼻尖几乎贴上纸面:
“真有亮晶晶的东西!”
“是云母!”
舒玉激动得嗓音劈叉,
“野人沟后山好像有云母!难怪纸浆泛黄......”
“所以?”
“所以我要连夜回家!”
舒玉抓起外衫就往外冲,
“云母粉说不好能当漂白剂用!”
“城门早关了!”
王霜拽住她后领,
“况且......”
她突然露出狡黠的笑,
“你猜我爹书房的《天工开物》里记了什么?”
烛火跳动的书房里,舒玉捧着本前朝古籍浑身发抖。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
“闽人造纸,以杨桃藤汁荡之,则纸色如雪......”
“杨桃藤!”
她突然抱住王霜猛亲一口,
“你可真是我的亲亲好闺蜜呀!走走走!回去睡觉!”
更鼓敲过三响,躺在王家柔软的大床上舒玉有些睡不着。忽然想起离家时舒婷的哭嚎,摸出张黄纸叠了只歪歪扭扭的千纸鹤。
“二毛啊......”
她对着纸鹤嘀咕,
“等姐造出卫生纸,头一张给你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