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的惊愕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思绪和怒火。她站在原地,感觉脚下的石板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比那银色寒潭的水更让她战栗。
毫无印象……
这四个字在她脑中疯狂回荡,撞击着她对陆亚、对他们之间所有纠缠过往的认知。
殷商王宫那次惊心动魄的密室脱逃,对她而言,是穿越初期黑暗中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是陆亚那双看似冷漠实则隐含关切的眼眸,是他巧妙利用遁术守逃跑的惊心动魄时刻……那些细节,在她作为“永宁”这个异世灵魂最无助的时候,刻骨铭心。
占氏禁地,两人朝夕相处学习进步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
陆氏老宅……那个孕育了他,充满了古老家族秘密的地方,他们不小心掉落,两人相互慰藉帮助。
这些或关键、或隐秘、或与他生命核心紧密相连的节点,怎么可能……像被橡皮擦从纸上抹去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初的震惊过后,一个更加荒谬、却似乎能解释许多事情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永宁的心头。
陆亚……他该不会……一直都有病吧?
是真的有病那种。
生理上,或者精神上的。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像野草般疯狂生长。
她回溯着与陆亚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情绪的极端不稳定,时而如春风般和煦温柔尤其是在占瑶面前或伪装时,时而如寒冬般凛冽阴鸷在算计、布局、面对敌人时,时而会毫无征兆地暴怒,眼神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如同之前在地面上要掐死她之时,时而又会陷入一种近乎虚无的冷漠,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他从小命途多舛、性格复杂、善于伪装,或是背负太多、内心压抑扭曲所致。毕竟,在这个神鬼莫测、权力倾轧的殷商时代,一个历经无数劫难的落魄贵族子弟,尤其是一个身负秘术、心有执念的贵族子弟,性格怪异一些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可如果……如果这一切诡异的背后,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这个时代称之为“癔症”或“离魂症”的疾病呢?是大脑或精神层面实实在在的病变呢?
那么,他那些反复无常的行为,那些看似毫无逻辑的情绪切换,那些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念头,以及此刻这令人匪夷所思的“毫无印象”……
似乎都找到了一个虽然依旧惊悚,但至少可以归因的出口。
他不是故意隐瞒,不是刻意欺骗,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永宁淹没。
如果她的对手暂时的合作对象是一个连自己记忆都无法掌控、精神状态存疑的人,那么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谈判、所有的理性分析,其基础又在哪里?
她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打在了迷雾里,你不知道这迷雾后面是实体,还是另一个深渊。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穹顶星图似乎都偏移了微不可查的一角。那池银辉依旧无声荡漾,映照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从惊愕,到怀疑,到推测,最终化为一种混杂着怜悯、荒谬和疲惫的复杂情绪。
她长长地、几乎耗尽胸腔所有空气般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陆亚。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少了之前的锐利和质问,多了几分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她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确认她自身存在和过往真实的参照。
她等了等,待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才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听起来似乎与当前困境毫无关联,却关乎她存在根本的问题。
“那么,在尔印象中,吾又是个什么人?”
话问出口,她自己都没察觉竟然有一丝颤抖。
唉……
陆亚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他皱了下眉,那神情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不耐烦,而非深思。他淡淡开口,语气疏离得像是在评价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重要吗?”
然而,就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阵尖锐而毫无来由的刺痛感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腔。这痛楚来得如此突兀而强烈,让他几乎要闷哼出声。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心口,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
永宁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细微的僵硬和按向心口的手。但她更清晰地听到了他那句“这重要吗?”。
不重要吗?
他们之间,那些纠缠的情感,哪怕大部分是伪装和算计,那些生死一线的瞬间,那些曾在她心中激起过涟漪,无论是恨是怨还是其他的互动……在他那里,原来连被清晰定义和记忆的资格都没有,轻飘飘的一句“重要吗?”就足以概括。
原来,对比起愤怒、厌恶、憎恨,这种彻底的、仿佛你从未在对方生命中留下过任何深刻痕迹的遗忘,才是最让人痛心的。
它否定的不仅仅是你与他的关系,更是否定了你自身存在过的部分价值。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永宁的眼角滑落,顺着她沾染了尘灰的脸颊,划出一道清晰的湿痕。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那滴泪珠坠落,无声地碎在脚下冰冷的石板上。
陆亚怔住了。
他看着她脸上那滴泪,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感。他胸腔里那莫名的刺痛感再次加剧,如同有细密的针在反复扎刺。更让他惊骇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眼角竟也传来一阵湿意。
他下意识地抬手抹去,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
他……哭了?
为什么?
他看着自己指尖那点水痕,黑沉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和一丝……慌乱。
这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与他脑中那片关于眼前女子的、冰冷而“既定”的记忆,产生了尖锐的矛盾。
为了压下这令他不安的矛盾感,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对她、对现状完全“无作为”,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负气般的、急于确认某种“事实”的心态,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刻意伪装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吾知尔是叛逃的天命人,曾经设计与吾有婚约,之后尔之阴谋被揭穿,婚约自然被取消了,但你尔要加害郦云和占瑶,被吾之魂钉射中,还暗自逃到周原……”
他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早已被定性的卷宗,语句流畅,逻辑“清晰”。这就是他认知中的“事实”,是他记忆里关于“永宁”这个人的全部轮廓——一个心怀叵测、阴谋败露、伤害他在意之人后狼狈叛逃的天命罪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说一个字,他的心口就更痛一分?
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此刻清澈倒映着他身影、却盛满了破碎感的眼睛……他会觉得喉咙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他呼吸困难?
他是在陈述“事实”,可这“事实”却像一把钝刀,在他自己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他的话语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他怔怔地看着永宁,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会跟着流下那滴泪,仿佛身体的本能反应,远远快于并背离了他那看似“完整”的记忆。
永宁看着他脸上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泪痕,看着他眼中那真实的困惑与痛苦,心中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愤怒消失了,质问也失去了意义。
如果他有病,如果他的记忆本身就是混乱的、被篡改的、或者缺失的,那么她此刻的任何情绪宣泄,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胸腔里那股酸涩胀痛的感觉压下去。
她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用力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也仿佛要将那些软弱的、依赖于他人记忆来确认自身价值的情绪一并擦去。
她整理好情绪,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冷静,尽管那冷静之下,是无人能见的累累伤痕。
“好。”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
她没有去质疑他的“记忆”,也没有试图反驳或解释。在确定对方认知可能存在根本性障碍的前提下,争论“事实”是毫无意义的浪费精力。
现在,只剩下最原始,也最核心的目标。
她转过身,不再看陆亚那张写满矛盾与痛苦的脸,将目光重新投向这片困住他们的、神秘莫测的地下空间。
出路,必须找到出路。
无论陆亚是病是疯,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理不清的恩怨纠葛和记忆迷雾,只有活着出去,才可能有机会去探寻背后的真相,或者……彻底了断。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再次扫过青铜雕像、星图穹顶、银色池水,以及那些布满古老预言刻痕的墙壁。
这一次,她必须依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