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提出的防控措施,在小疾臣和姬奭的竭力推动下,如同投入泥潭的石子,仅仅激起了几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现实的阻力所吞没。
隔离? 谈何容易!
恐慌的民众根本不相信周室官方的指令,认为将病人集中带走就是送去等死甚至秘密处决,激烈的反抗时有发生。更有甚者,一些尚未发病但已被恐惧支配的人,为了逃离疫区,想尽办法隐藏症状,四处流窜,反而加剧了疫情的扩散。有限的兵力既要维持秩序,又要防范外部威胁,根本无法有效执行全城范围的严格隔离。
消毒阻断传播? 石灰水所需的大量生石灰难以短时间凑齐,泼洒范围更是杯水车薪。焚烧尸体的浓烟日夜不息,反而加剧了城内的恐怖氛围。要求民众蒙住口鼻?被视为无稽之谈,甚至被一些顽固的巫祝斥为“违背古礼,遮挡了与神明沟通的渠道”。
集中分配资源? 官仓存粮本就不算特别充裕,在恐慌和混乱中,哄抢、藏匿、囤积居奇的现象屡禁不止。姬奭等人焦头烂额,能维持住最基本的、不至于立刻引发大规模暴乱的供给已是极限。
治疗方面更是绝望。小疾臣翻遍了祖传医简,勉强凑出的几剂药方,对于凶猛如虎的瘟疫而言,效果微乎其微,更多是心理安慰。草药迅速耗尽,新的补给遥遥无期。他亲眼看着服下药的病人,在短暂的喘息后,依旧咳血不止,最终在痛苦中死去。那种无力感,几乎将这个少年压垮。
当小疾臣再次来到牢房时,他带来的不再是零星的好消息或进展,而是彻底绝望的坏消息。他的脸色灰败,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声音沙哑得厉害:“贞人……不行了……全乱了……隔离点被冲垮了,分发粮食的人被打了……药……早就没了……城南……城南几乎……快没人了……”
他描述着外面的惨状。
街道上横七竖八躺着无人收拾的尸体,乌鸦成群结队地盘旋,幸存者如同惊弓之鸟,眼神麻木而疯狂,曾经繁华的街市,如今死寂得如同鬼域。连守卫牢狱的士兵,也开始出现染病的迹象,人心浮动。
永宁静静地听着,心中那片名为希望的火苗,终于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
不是对她自己命运的绝望,而是对那些在瘟疫中无助挣扎、正在成片倒下的无辜生命的绝望。
她终究,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牢房一角散落的几根干枯稻草。没有龟甲,没有蓍草,没有铜钱。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捡起那几根稻草,无意识地摆弄着,仿佛这样能从那无序的形态中,窥见一丝命运的启示。
她将稻草随意撒在地上,看着它们交错叠压,形成一个混乱而压抑的图案。没有明确的卦象,但那死死纠缠、仿佛被无形之力扼住、却又在绝处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向某个方向的草茎形态,让她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一句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绝境的预示,还是一线生机的指引?
她不知道。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看向小疾臣,语气平静得可怕:“小疾臣,尔回去,立刻找到占瑾。让他想办法,带着姬己,立刻离开周原!去哪里都好,越远越好!尔等先走,吾……稍后会想办法与尔等会合。”
这是她能想到的,保全最后几个在乎之人的唯一方法。
然而,小疾臣却猛地抬起头,用力地摇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吾不走!吾早就知会瑾公带着公主走了!他们……不肯走远,就在城外不远处等着消息……但吾不会走的!吾要留下来陪尔!”
永宁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般的少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尔……傻吗?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尔还这么年轻,离开这里,还有希望……”
“希望?”
小疾臣哽咽着打断她,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却不管不顾地喊道:“吾从小就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疾师!在商王宫里,吾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生怕哪天就莫名其妙没了!吾以为吾一辈子都要困死在那座华丽的牢笼里了!”
他抬起袖子狠狠抹了把脸,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永宁:“直到吾见到了尔!从第一眼起,吾就知,尔与他们都不一样!尔能带吾出去!跟着尔,吾离开了殷都,来到了周原,吾见到了从来没见过的山川,认识了不同的人,看到了无数新奇的物什,吾甚至……甚至能跟着尔一起做这些救人的大事!”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吾信尔!无论发生何事,吾都信尔能挺过去!盐市那次是,易器坊那次是,祈雨那次也是!这次……这次也一定可以!吾不知为何,但吾就是相信!”
永宁怔住了,她从未想过,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给予她如此毫无保留、近乎盲目信任的,竟然会是这个她最初只是顺手约定、一直带在身边的小疾臣。
少年心性,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纯粹而炽热,一旦认定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执着。
她看着少年那双哭得红肿、却依旧清澈见底、写满坚定与信赖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酸楚与暖流交织。她轻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如果……这次真的会死呢?”
小疾臣吸了吸鼻子,表情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坦然:“人固有一死。吾知,跟着贞人做这些事,是有大义的。就算死了,吾也不后悔。吾喜欢呆在贞人身边,喜欢尔让吾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喜欢尔指挥吾东奔西跑……在尔身边,吾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是有用的!没有尔,吾不过是殷都王宫里一粒无人问津的尘埃罢了。”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永宁心中那道坚固的闸门。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哭了,为这绝境中的温暖,为这少年赤诚的真心,也为这残酷而荒谬的命运。
哭着哭着,她又忽然笑了起来,带着泪,那笑容复杂难言,有苦涩,有释然,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好……”
她喃喃道,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疾臣的肩膀:“那就……一起。”
然而,命运的残酷,从不给人丝毫喘息之机。
就在下一刻,牢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碰撞的声响。牢门被粗暴地打开,几名戴着简陋面巾、眼神冷漠的甲士闯了进来,不由分说,用粗糙的绳索将永宁牢牢捆住。
“奉侯爷令,带贞人前往祭坛!”
为首者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永宁没有挣扎,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满脸惊恐、想要冲上来却被死死拦住的小疾臣。
祭坛?恐怕是火刑柱吧。
她仰起头,任由甲士将她粗暴地拖出牢房。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隐约的哭嚎声更加清晰了。
“哈……”
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从她唇边逸出。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死地,未免来得太快,太彻底了些。
她被推搡着,走向那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天地,走向那未知的、或许是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