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这个民族的特性也逐渐在永宁和占瑾的信息拼凑中清晰起来。
作为古老的游牧、半游牧民族,他们生活在艰苦的高原、山地、草原地带,逐水草而居或依山狩猎,锻就了极强的生存能力和坚韧不拔的民族性格。
恶劣的生存环境和高频率的部落冲突,使得羌人男子几乎皆为战士,骑术精湛,熟悉山地作战,勇猛好斗。
羌人并非一个高度统一的政权,而是由众多大小不一的部落、氏族组成,所谓“羌”是一个泛称。这些部落之间也常为草场、水源、牲畜相互攻伐。这给了周人,乃至商朝分而治之的机会。
羌人文化中,对誓言和承诺看得很重,一旦结盟,往往较为可靠。但同时,血亲复仇的观念也极其强烈,恩怨分明。
他们崇拜自然神灵,山神、水神、羊神等,拥有自己的巫师和祭祀仪式,与商周的系统迥异。
正是这些特性,使得周人与羌人的关系变得无比微妙。周人既需要防范羌人大规模侵扰,又需要利用羌人的力量作为兵源、作为与商博弈的筹码、作为贸易对象,同时还要完成商王朝下达的“征羌献俘”的政治任务。
这就像在走钢丝,一方面要与某些羌部落暗通款曲,另一方面又要抓捕另一些羌人去送死。这种矛盾的政策,必然在周原内部也造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认知失调。普通国人或许知道一些,但不会公开谈论,高层则精心维持着这种危险的平衡。
永宁意识到,羌人问题,可能是周原一个潜在的巨大矛盾爆发点,也可能是……一个可以借力的支点。
于是,她把情况都说给了姬己。
“原来,这西岐之地,并非铁板一块。”
姬己的绝美容颜在油灯下若隐若现,她若有所思:“商与周,周与羌,羌与羌……这其中之隙,比想象中更多……”
永宁则是拿着一块占瑾从一个羌人手里换来的、锋利异常的黑曜石片,眼神闪烁:“或许……这些‘山里朋友’,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别院的日子依旧在一种紧绷的平静中度过。
永宁与姬己刚刚初步议定,羌人这条看似危险却可能蕴含生机的暗线,需要更谨慎地接触和评估,或许能成为未来破局的关键之一。
她们正斟酌着下一步如何通过占瑾那愈发灵通的商业网络,更巧妙地打探相关信息。
就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别院的沉寂。
来者是姬奭身边的一名亲随,态度恭敬地递上一份简札。并非给姬己,而是指名给“贞人永”。
简札内容让永宁微微一怔。姬奭在信中语气颇为闲适,提及岐山南麓一处山涧,秋色极佳,泉清林幽,问永宁是否有暇同往游赏散心,并可探讨些“卜筮之道”。
这绝非一次简单的游山玩水。
姬奭身份敏感,此刻邀约永宁这个身份同样敏感的商朝贞人,其背后用意耐人寻味。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试探,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姬己看过简札后,沉默片刻,却没有如寻常主上那般,或是欣喜于属下得贵人青睐而代为应允,或是因忌惮而断然拒绝。她看向永宁,眼神清澈而郑重:“永女,此约,在尔。尔若愿去,便去,若不愿,吾便替尔回绝。不必因吾之故而勉强。”
她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永宁。
这份尊重,让永宁心中微暖。她很欣慰姬己认真对待她这个真正的合作伙伴,而非仅仅视作可利用的工具。
永宁沉吟。
她本能地想为此行卜问吉凶。
当手指触及冰凉的草茎时,她又停了下来。
卜筮能推演大势,却难测人心细微处的转折。
有时,过度依赖预知,反而会错失亲身踏入棋局、感受真实脉搏的机会。姬奭此举,无论目的为何,都是她们切入周原权力核心网络的一个难得切口。
“吾去。”
永宁最终做出了决定,眼神平静而坚定:“无论他是何用意,总好过吾等一直困在这院里猜测。唯有接触,方能知真伪,觅时机。”
姬己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更多的是支持:“好。一切小心。”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她们的预料。
就在永宁准备回复姬奭亲随的当天下午,西伯侯姬昌身边的一位老内侍突然来到别院,传达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口谕。
西伯侯明日欲于宫中偏殿查阅一些关于殷商礼乐的竹简,听闻公主殿下娴熟于此,特请殿下前往协助整理校勘。
这个借口找得堪称蹩脚。姬昌若真需查阅殷商礼乐,自有周室史官和精通此道的老人,何须劳动一位刚来不久、且明显被冷落的商王女?其目的,更像是为了将姬己也从别院中支开。
永宁与姬己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明了对方的意图。
姬奭约永宁出游,姬昌便立刻召姬己入宫。
这绝非巧合。这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调虎离山,或者说,是姬昌一系对太姒一系监控的一种反制。他们将姬己“请”入宫中,某种程度上也是将她暂时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同时为姬奭与永宁的会面创造更安全、更不受打扰的环境。
“己,已知。”
姬己压下心头的波澜,平静地接下了口谕。
老内侍满意离去。
院内,永宁和姬己相对无言,心中却都已翻腾不已。
“看来,这位西伯侯,并非全然无所作为。”
永宁低声道。
“他也在观察,也在试探。”
姬己眼神锐利:“或许,吾等价值,比想象的更大一些。”
翌日,天气晴好。
姬己一早便盛装打扮,被西伯侯派来的车驾接往宫中,做足了前去“校勘典籍”的姿态。
而永宁则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净衣裙,发髻简单挽起,未施粉黛,只在袖中暗藏了星枢与几枚备用的蓍草。
辰时末,姬奭的马车准时出现在别院门外。
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姬奭今日并未穿着往常那身象征身份的贵族常服,而是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青色深衣,腰束革带,未戴高冠,只以一枚玉簪束发,少了几分矜贵,多了几分儒雅随和,甚至……刻意修饰过的俊朗。他见到永宁出来,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笑容也比往日更显真切。
“贞人永,请。”
他亲自拉起车帘,动作优雅。
“有劳。”
永宁敛衽一礼,神色平静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并未直接驶出岐邑,而是在城内绕行了一段,似乎是为了确认有无眼线跟踪,最后才从一个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出,向着岐山南麓而去。
车内空间不大,气氛微妙的有些局促。
姬奭似乎想找些话题,从车窗外的景致谈到岐山的传说,又看似随意地问及永宁对周原风土的观感。
永宁应答得体,既不冷淡,也不热络,保持着一种贞人特有的沉静与疏离,但也会适时提出一两个关于周地卜筮习俗的问题,显得好学而专业。
姬奭见她如此,谈兴更浓,开始引经据典,探讨起《连山》、《归藏》与如今周人所循卜筮之法的异同,言语间展现出深厚的学识和不凡的见解。
永宁仔细听着,心中暗暗评估。
原来这位周公辅,绝非仅仅是一个外交使臣或贵族公子,他对易理的精通,恐怕不在许多专职业贞人之下。
马车一路行驶,最终在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停下。
但见一条清溪从山涧奔流而下,两岸枫树如火,秋色绚烂,果然景致极佳,且僻静无人。
姬奭率先下车,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欲扶永宁下车。
永宁目光微闪,略一迟疑,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借力下车,随即迅速收回,道了声谢。
姬奭似乎并不介意,指着前方的溪流和山林,笑道:“如何?此地可还入得贞人之眼?”
“山水清嘉,确实是个好去处。”
永宁颔首,目光却悄然扫过四周,确认环境。
她知道,游赏山水只是幌子,真正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此刻,姬己在宫中,又将会面临什么?
她们二人,一在宫墙之内,一在山林之间,却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步入了一场由西伯侯悄然布下的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