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瑾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碎了永宁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理所当然”的认知。
她嘴唇微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片古老天空下汹涌的暗流。
占瑾看着她震惊的模样,嘴角那抹讥诮的笑意更深,却也更冷。
他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你尔以为占卜是何了不起的、唯有贞人才能掌握的秘术吗?可笑!历代商王,乃至王室核心成员,从小便要学习卜筮之术!这是必修之课!身为大王,坐拥天下资源,他岂能不会?岂能不精?”
“那些所谓的亡国谶语,那些贞人氏族煞有介事、用来恐吓、制约王权的预言,在大王看来,是什么?”
他冷哼一声:“那不过是可恶的贞人假借鬼神之名,行威胁王权之实的工具而已!是悬在王室头顶、试图让他们乖乖听话的利刃!”
“规则?”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规则从不是用来匍匐跪拜的!人啊……自上古以来,何曾真正屈服于那所谓的天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的院墙,投向了浩瀚的历史长河。
“上古之时,洪水滔天,那是天命要灭绝人族吗?!”
“然,有鲧偷息壤,虽败犹抗!更有大禹,承父志,疏而非堵,因势利导,十三年胼手胝足,三过家门而不入!他抗争赢了!所以他不是得到了天命,他是战胜了天命!才有了泽被后世的水利之功,才有了华夏九州!”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那是规则吗?”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她抗争了,所以她赢了,才有了这方天地安稳!”
“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民无所食,这是天命该绝吗?”
“羿援弓而射,九日坠,万民欣!他抗争了,他赢了!”
占瑾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激越的情绪,那慵懒的外壳彻底剥落,露出里面铮铮的反骨。
“所谓天地人三才,人居其中!承天接地,顶天立地!为何只能被动承受?为何不能主动抗争?为何不能战而胜之?!甚至……将那天地规则,为吾所用!”
他的目光猛地钉回永宁脸上,充满了压迫力:“贞人?他们算什么?不过是一群匍匐在所谓天地规则脚下,失去了抗争勇气,甚至反过来成为规则走狗,并用这套东西来禁锢他人、谋取私利的可怜虫罢了!他们早已忘了,占卜、易理、河图洛书,最初被创造出来,根本不是用来膜拜天命,而是为了——”
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是为了让人更好地了解规则、掌握规则,从而去对抗那些不利的规则,去开创对人有利的局面的!”
“是为了让人在与天地自然的搏斗中,多一份胜算!是为了趋吉避凶,是工具!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更不是必须跪拜的神谕!”
“结果呢?本末倒置!工具变成了枷锁,手段变成了目的!可笑!可悲啊!”
永宁彻底呆住了,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占瑾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因时代差异而固有的迷雾!
她一直以为古人愚昧,局限于鬼神天命之说。
却万万没想到,在如此早的时期,竟然就有如此超前、如此激烈、如此……现代的思想火花!
反观华夏几千年的历史,何尝不正是如此?!
哪一次巨大的进步,不是在与旧规则、旧命运的抗争中取得的?
大禹治水,是抗争! 神农尝百草,是抗争! 愚公移山,是抗争! 精卫填海,是抗争! 历代先贤变法图强,哪一次不是在与所谓的“天命”、“祖制”做斗争?
中华民族的脊梁,从来就不是顺从,而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人定胜天的豪迈与实践!
规则?天命?不过是被认知的客观规律罢了。
了解了,就可以利用,可以规避,甚至可以改变!
人,才是拥有主观能动性的核心!
她忽然想起了那部着名的电影《楚门的世界》。那个从一出生就活在巨大剧本和规则中的男人,当他最终发现真相,毅然走向那扇通往未知、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时——他打破的不是别的,正是被强加于身的“天命”!
她自己呢?被强行召唤而来,被赋予“天命人”的身份,被投入这血腥的棋局,被预言,被诅咒,被当作祭品……这一切,不也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楚门的世界”吗?
凭什么她就要按照这个剧本走下去?! 凭什么她就要接受这所谓的命运?! 既然她是“变量”,是“异数”,是规则之外的产物——那她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个……砸碎摄影棚,走出虚假天空的人?!
一念通,百念达!
刹那间,所有的不甘、愤怒、仇恨、迷茫,都仿佛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炽热的出口!
她的眼神不再震惊,不再迷茫,而是变得无比清澈,无比坚定,如同被彻底擦亮的明镜,映照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猛地看向占瑾,那个同样不信天命、试图以自己方式抗争的堂哥,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瑾公一席话,令吾茅塞顿开。原来困住吾的,从来不是敌人有多强大,而是吾自己思维里的高墙。”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决定未来走向的问题。
“那么,瑾公——”
“是否愿意同吾一起,砸碎这该死的天命剧本,打破这所谓的规则枷锁?!”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等待着占瑾的回答。
这不是请求,而是邀请,邀请他一同踏入一场前所未有的、与天地规则抗争的狂澜之中。
之前是她太局限了,如今占瑾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又似醍醐灌顶,瞬间涤荡了她心中积压的所有迷茫与畏缩。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之前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思维误区。
她一直将自己的穿越视为一场倒霉的、无法抗拒的意外,一个需要小心翼翼隐藏身份、努力适应规则以求生存甚至逃离的灾难。她凭借着对历史模糊的认知,潜意识里带着一种来自后世的、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优越感,却又被这个时代血淋淋的残忍和恐怖所震慑,于是选择了一种看似不屈、实则被动防御的姿态——在公子启手下算账是敷衍,应对各方势力是周旋,甚至计划逃离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消极抵抗。
她从未真正想过,要主动地去……改变什么。
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历史洪流不可逆,个人力量渺小,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
占瑾的话彻底撕碎了这层自欺欺人的外壳!
既然她的到来本身就不是偶然,而是贞人集团处心积虑“创造”出的变量,那她凭什么还要按照他们设定的“天命”剧本走下去?凭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这个身份,利用她超越时代的认知和理解,去做那个最大的变数?!
辅助商王?扶持纣王?不!他们无论是想利用她还是毁了她,本质上都是将她视为工具,视为他们权力游戏的筹码!他们都不值得!
她的反击,从来就不应该是简单的破坏或逃离。
她的反击,应该是彻头彻尾的——征服!
用他们最敬畏、最无法理解的方式!
贞人集团赖以生存、赖以掌控权力的基础是什么?是对“天命”的解释权,是对古老规则巫术、卜筮、仪式的垄断!
那好。
她就偏偏要深入其中,用他们无法想象的效率和学习能力,将他们视若珍宝的规则彻底吃透、拆解、分析!
然后,在他们最骄傲的领域,用他们自己的规则,堂堂正正地、狠狠地——打烂他们的脸!
不是要举行贞人大考吗? 好,她去!她不仅要参加,还要以碾压的姿态,拿下那所谓的魁首!用他们无法辩驳的方式,证明他们垄断的知识是多么不堪一击!
不是信奉天命预言吗? 好,她就继续“预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将人心的恐惧和贪婪利用到极致,把他们依赖的信仰体系搅得天翻地覆!
不是依靠资源垄断吗? 好,她就用现代的经济和管理手段,釜底抽薪,蛀空他们的根基,让他们的奢华和排场变成无源之水!
贞人……吗?
永宁的眼中燃烧起冰冷而炽烈的火焰,那是一种找到了真正目标的、极度专注和兴奋的光芒。
她不再是被迫卷入的可怜虫,她是主动入局的猎手。
她要学的,不再是这个时代的皮毛以求自保。
她要学的,是足以掀翻这个时代棋盘的、真正力量。
规则?
很好。
她最喜欢的就是规则。
因为熟悉规则之后,才能更好地——制定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