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上“伪阵藏真,凶在洹北王陵”八个血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永宁的眼底。
洹北王陵——那片白骨堆积、怨气冲天的死亡之地!巨大的信息冲击和之前强行解读卜辞、承受亡魂入甲带来的精神震荡,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她脑中狠狠对撞。
她张了张嘴,想向陆亚问个明白。
那支邪异的箭矢,他口中涂山氏的秘辛,还有指向王陵的恐怖凶兆……无数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堵在喉咙口。
然而,一股难以抗拒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
眼前陆亚那张轮廓冷硬、此刻却因王陵二字而显得格外凝重的脸,骤然模糊、摇晃起来,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
耳边是尖锐的嗡鸣,盖过了自己急促的心跳,也盖过了宫殿深处残余的呜咽风声。
是体内那不知名的、潜伏的毒素在作祟?还是之前无首之怨亦或者青丘鼎的影响?还是那支诡异的箭矢……
永宁有些分不清了。
她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冰冷刺骨的疲惫,如同洹水河底千年不化的淤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最后残留在感官里的,是身体即将触碰到冰冷地面时,一只坚实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托住了她的腰背。那手臂的温度,隔着衣料,竟也透着一股子寒铁般的冷硬。
……
黑暗,粘稠而漫长的黑暗。
永宁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冰冷刺骨的冥河里沉浮。无数破碎的、充满怨毒的声音在耳边嘶嚎、低语,交织成令人窒息的网。鸩酒灼喉的焦糊味、青铜烛台贯穿皮肉的撕裂感、滚烫汤鼎里皮肉剥离的剧痛……还有,一个无头的影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拖曳着沉重的锁链,循着一条布满龟甲裂纹的血色路径,蹒跚前行……那路径的尽头,是无数空洞眼窝凝视的骷髅堆,堆积如山!
“啊!”
一声压抑的惊喘从喉咙里溢出。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陈旧气息的茜素红帐顶,边缘绣着略显褪色的缠枝莲纹。
身下是柔软的布褥,带着淡淡的、属于西宫贵妃寝殿惯用的沉水香气息。
她正躺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茵席的卧榻上。
这里是……西宫?
永宁的心脏狂跳起来,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击着她刚刚苏醒、尚且脆弱的神智。无头怪、毒蛇、渗血的龟甲、燃烧的青铜器、九尾图腾、青丘鼎、污秽的黑流、陆亚那双冰冷锐利的眼……
还有最后……王陵……
这一切,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尔醒了?”
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安抚意味。
永宁猛地侧过头!
陆亚就坐在榻边的矮杌上,离她不过一臂之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常服,洗去了尘埃和戾气。
此刻,他微微倾身,那张俊宇如刀削斧凿的脸上,竟笼罩着一层真切的、毫不作伪的……关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的眉头微蹙,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她,里面盛满了担忧,如同春日里融化坚冰的暖泉,与他之前在西宫回廊、在涂山大阵中那漠然如神只、冷酷如修罗的模样,判若云泥!
永宁瞬间僵住了。
寒意,比昏迷前龟甲带来的寒意更甚,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体,指尖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布褥,警惕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眼前这个人……是真的陆亚?还是那个射出箭矢冷酷阴沉的陆亚?
还是……一个……
“我……吾……”
永宁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吾这是?”
她试探着问,目光紧紧锁在陆亚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陆亚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惊惧和疏离,只是自然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动作轻柔。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与记忆里那寒铁般的触感截然不同。
“热已退。”
他似乎松了口气,语气温和:“之前,尔在西宫偏殿昏倒,高热惊厥,还伴有呓语。疾臣已来看过,说是尔是心神损耗过巨所致。已经用了药,且安心休养。”
他收回手,拿起榻边矮几上一只温着的陶碗,里面盛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苦涩气味。
“来,先把药喝了。”
这关切备至、体贴入微的姿态,与他之前在西宫深处展现出的非人力量和冷酷心性,形成了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割裂感!
永宁看着他递到唇边的药碗,那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药味,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她甚至觉得,那碗中药汁深褐的颜色,像极了凝固的龟甲之血。
“昏倒?”
她没有去接药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锐利地刺向陆亚:“吾在……何处昏倒的?”
她带着浓浓的质疑。
陆亚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关切之色似乎淡去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担忧覆盖。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包容和无奈,仿佛在安抚一个因高烧而神志不清的孩子:“自然是在偏殿。当时,尔突然说心口烦闷,要透气,吾扶着尔,刚到廊下,尔就倒下了。永宁,尔体内之毒……侵蚀太深,又连日忧思恐慌,恐是……产生了些臆想幻象。”
臆想幻象?!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永宁的神经!
龟甲渗血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指尖,青丘鼎内残魂悲泣的呜咽仿佛还在耳边,箭矢化作污秽黑流时那股吞噬生机的恶念更是让她灵魂都在颤栗!
那一切,真实得刻骨铭心,怎么可能是臆想?!
“臆想?”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惊怒,她猛地坐直身体,顾不得眩晕:“那枚龟甲呢?那块刻着卜辞、渗着血的龟甲!那个塞给我龟甲的宫人!还有……”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陆亚:“你!你用的那支箭!黑色的、缠着符纸、化成黑雾的箭!涂山氏……这些,都是我的臆想吗?!”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连说话习惯都顾不上改正,她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病态的红晕。
陆亚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层温柔的关切如同最完美的面具,没有丝毫裂痕。他眼中甚至流露出更深的心疼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
他仿佛在看一个深陷梦魇无法自拔的可怜人。
“永宁。”
他放下药碗,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让永宁感到更加寒冷:“尔中毒已深,那毒诡谲,连宫中疾臣都难以探明,那毒能乱人心智,滋生幻妄。至于尔言龟甲、宫人、箭……吾从未见过。然涂山氏……”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和:“那是何等遥远的传说?与吾等何干?尔定是忧心过甚,毒气攻心,混淆了现实。莫要再想了,徒增惊扰。”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语气诚恳真挚,眼神更是澄澈坦荡,毫无作伪之态。
若非永宁亲身经历,几乎都要被他说服。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质问那涂山伪阵消失后,又发生了什么?她是体内有毒没错,但这毒……
她想质问,却发现自己竟无法辩驳。
从始至终,所有的“见证”都只有她和陆亚两人,青乌子早就没了踪影,有的“证据”都随着她昏迷而消失。
而眼前这个和涂山伪阵之前的陆亚相差无几的人,温和、关切、言之凿凿地告诉她,那一切只是毒发臆想。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眼前的陆亚,比那个在西宫深处释放邪箭的陆亚,更加可怕!
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傀儡师,完美地扮演着另一个角色,将真实的自己深深隐藏,只留下这层无懈可击的温柔假面。
她不能再问了。
再问下去,除了显得自己更加疯癫、更加被毒素侵蚀心智,不会有任何结果。陆亚不会给她任何想要的答案。
她沉默了,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冰冷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