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手指搭在温润的陶瓶上,感受着它内蕴的、如大地脉动般的平稳力量。
夕阳熔金,在她有些苍白汗湿的脸上镀了一层暖色,驱散了石殿带出的阴冷。
庭院里,陆亚安静地昏睡着,眉宇间纠缠的戾气彻底消散,呼吸绵长,竟透出一种久违的安宁。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劫后余生的宁静。
是那个男人。
他踱步至永宁身旁,高大的身影投下长长的影子,目光先是扫过地上安然沉睡的陆亚,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随即那深邃如潭的眼眸便牢牢锁定了那只灰扑扑的星枢承露瓶。
“甚好!”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慨然,仿佛亲眼见证了一颗注定闪耀的新星初绽光芒。
永宁微微一怔,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力竭而踉跄了一下。
她扶着膝盖,抬头看向男人,眼中充满真实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我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尽力一试罢了。”
她喘息着,声音有些沙哑:“夫子,您……您为何如此笃定?吾俩相识不过短短时间,您怎知吾一定能领悟这‘易器’之道,做出这东西来?”
她指了指地上的陶瓶,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奇迹。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永宁的疑问,落在更悠远的时空里。
片刻,他轻轻喟叹一声,巧妙地避开了永宁探究的视线,话锋如流水般转向另一个方向,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意味:“此器初成,便已引动星枢,调和龙虎,涤荡戾炁,其势如春水初生,其意如大地蕴藏。永宁,尔可知,在殷都的‘鬼街’之上,每日流通着多少号称能沟通天地、镇宅化煞的‘易器’?”
“鬼街?”
永宁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问。
鬼街上那些汇聚着三教九流与各种奇物,她都见过。
“正是。”
男人负手而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与洞悉世情的苍凉:“鬼街之上,易器买卖,堪称殷都一大盛景。下至贩夫走卒,上至公卿世族,皆有需求。趋吉避凶,谁人不愿?此乃人之常情。”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那些蒙在器物之上的华丽谎言:“然而,九成九流入鬼街的所谓‘易器’,不过是徒有其表,甚至贻害无穷的‘死物’罢了!”
“死物?”
永宁好奇。
“不错。”
男人语气斩钉截铁:“尔道那些盘踞鬼街的易器铺子背后是何人?正是殷都盘根错节的贞人世族!占氏、陆氏、莘氏……这些家族,哪一个不是传承悠久,底蕴深厚?他们手中握有祖传的器型图谱、符箓秘法,甚至掌握着几处能汲取特定地脉灵气之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揭露一个庞大而腐朽的真相:“他们多精于卜筮与祭祀之器,他们的铺子里,龟甲、玉琮、刻满古老卜辞的青铜小件堆积如山。然而,那些龟甲大多取自寻常龟鳖,未经岁月沉淀与灵力蕴养,刻画的卜辞更是照搬古籍,刻工呆板,全无沟通鬼神之灵韵!不过是批量制造,满足无知者占卜问吉的虚荣罢了。一件真正的占卜灵龟甲,需得百年灵龟之壳,在特定星象下由通灵贞人亲手刻录,沟通天地,其力方能显现。鬼街上的那些?不过是刻了字的死物,与路边石子无异。”
男人目光扫过地上昏睡的陆亚,语气更冷了几分:“有者以勇武与镇煞着称。他们的铺子,主打的便是各种镇宅、辟邪、斩妖的利器,青铜短剑、兽面纹斧钺、甚至染血的骨矛。声势浩大,煞气逼人。可其法门,往往流于表面,甚至沾染邪道。为求器物‘煞气’显赫,有贞人旁支竟暗中以活牲甚至…生人精血淬炼器物。这等凶器,初时煞气冲天,看似威力无匹,实则凶戾反噬,如同抱薪救火,终将引火烧身,祸及主家。真正的镇煞,在于导引、在于化解、在于以正克邪的格局,而非一味以暴制暴,徒增业力……”
“至于其他……”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有者精明市侩。他们深谙人心,专做‘平安’‘招财’‘旺运’的生意。铺子里琳琅满目。刻着招财进宝的小贝币串、号称能聚八方财气的黄玉貔貅、画着简陋符咒的桃木牌……器型花哨,噱头十足。然而,那贝币不过是寻常铜板熔铸,毫无财气流通之能,貔貅玉质浑浊,雕刻匠气,内中空空,何谈聚气?桃木牌上的符咒更是笔画歪斜,全无法力注入的痕迹。不过是用些漂亮话术和看似吉利的器型,掏空求吉者口袋的把戏。真正的招财纳福之器,需得材质纯净,符箓精准引动财帛星力,并置于家中财位,形成微小堪舆场域,方有效验。其所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耗钱财,于运道丝毫无补……”
男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将鬼街易器市场那层金光闪闪的虚伪外壳狠狠剥开,露出内里腐朽不堪的实质。
“此等世家大族,或因祖荫耗尽,或因后人耽于享乐,不思进取,早已失了钻研易器真谛的初心与能力。他们依仗祖上留下的几页图谱、几处风水尚可的窑口或作坊,便开炉批量制造。器型或许精美,用料或许贵重如劣质玉石、普通铜,但器物本身,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是照本宣科、死搬硬套的产物。其内无沟通天地之‘意’,无引动隐炁之‘枢’,更无承载调和之‘能’。放在家中,充其量是个装饰,稍有妄动,甚至可能因器型、材质与摆放位置相冲,反而引动不良之气,成了祸患的引子。堪舆?沟通天地?平衡阴阳?呵,痴人说梦罢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永宁身前那只朴实无华的灰陶瓶上,那眼神瞬间变得灼热而充满激赏:“而永宁!尔手中此瓶,取寻常陶土,器型至简,却于绝境之中,观其‘象’土德厚重,器型中空,纹饰朴素,明其‘意’,以星枢为引,纳堪舆为势,生生点化死物,赋予其沟通天地、平衡阴阳、净化流转之伟力。此乃真正的‘易器’,是器物得其‘真名’,通其‘真性’,显其‘真用’的造化之功。其品质之高,立意之深,手法之妙,远超鬼街之上那些徒有虚名的世家‘精品’千百倍。实属…万中无一!”
男人的赞誉如同洪钟大吕,在永宁耳边嗡嗡作响。
她低头看着自己亲手点化的陶瓶,灰扑扑的瓶身似乎也因为这至高评价而流转着一层内敛的光华。疲惫依旧,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与自豪感,如同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涌出,冲刷着之前的紧张与恐惧。
原来…自己真的做出了这么了不起的东西?
原来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贞人世家,做的竟然是这种糊弄人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现实、极其朴素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永宁心中翻涌的激动与自豪。
男人说这瓶子远超鬼街那些“精品”千百倍?那些糊弄人的东西都能在鬼街卖上大价钱,那她的这个真家伙…
“那……吾能赚很多钱吗?”
永宁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脱力而微微发颤,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饿极了的小兽突然发现了一座粮仓。
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陶瓶冰凉的瓶身,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让前一秒还在慷慨陈词、盛赞其才的男人彻底愣了。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上好的瓷器被骤然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盯住永宁那张写满纯然渴望和“发财了”三个大字的脸庞。
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那笑声浑厚无比,带着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和失控感,震得庭院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宣泄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绪。
然而,这狂放的笑声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男人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肩膀剧烈地颤抖。
一滴,两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滚落,顺着他坚毅却已染上风霜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苍凉,像是在问永宁,又像是在叩问冥冥中的宿命:“哈哈,甚好,甚慰……”
他摇着头,泪水却止不住:“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多少苦心孤诣的钻研,多少呕心沥血的杰作…最终所求,不过‘大道’二字!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天机,耗尽家财者有之,妻离子散者有之,身死道消者更有之!易器之道,本为沟通天地,追寻本源,何其神圣?何其艰难?你…你做出这般夺天地造化的器物,竟是……”
他看着永宁,有些哭笑不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荒诞。
永宁被男人这突如其来的大笑弄得彻底懵了。
她只是想…只是想活下去,想活得好一点而已……这有不对吗?大道……能当饭吃吗?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