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十一年秋,申时三刻
汴京西郊,废弃的铁匠铺
公孙策推开生锈的铁门时,夕阳正从破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粒。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让瓶口对着门内——他在测试空气成分。
瓷瓶内壁附着的一层淡黄色粉末没有变色。无毒。
他这才迈步进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铺子里回响,惊起了梁上的几只蝙蝠。
“公孙先生倒是谨慎。”声音从锻铁炉后面传来,低沉如闷雷。
一个身影站起来。来人约四十岁,满脸虬髯,右眼戴着眼罩,左臂袖管空荡荡地垂着——那是五年前一次火药实验失控的结果。江南霹雳堂三当家,雷震天。
公孙策微微颔首:“雷三爷。”
雷震天:(走到一张落满灰的铁砧前,用仅剩的左手拍了拍)“先生信里说,要谈笔生意。”
公孙策:(没有坐下,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在铁砧上铺开)“江南漕运,今年第三批军粮,在镇江段‘沉船’。打捞上来的粮食,有七成霉变,但验尸官在两名船工肺里发现了火药残渣。”
图纸上是他手绘的现场还原图:船只结构、破损位置、尸体姿态,甚至水流方向都用箭头标注。
雷震天:(独眼扫过图纸,瞳孔微缩)“霹雳堂的火药?”
公孙策:(指着图纸上一处细节)“不是成品火药。是‘雷火砂’的残渣——霹雳堂独门配方,用于开山采矿,遇水不灭,反会剧烈燃烧。沉船时若船舱进水,接触此砂,会产生大量蒸汽,从内部炸裂船体。”
他抬眼:“大宋境内,能弄到雷火砂的,不超过五家。而最近三个月,江南霹雳堂分舵的出货记录里,有一批‘不明去向’的雷火砂,数量正好够炸沉一艘漕船。”
公孙策说话时,手指始终点在图纸的关键位置,像在讲解一道数学题。他的眼神冷静,没有指控,只有陈述事实。这种绝对的理性,反而比愤怒的质问更有压迫力。
雷震天:(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所以先生是来问罪的?”
公孙策:(摇头)“是来谈生意的。”
雷震天:“哦?”
公孙策:(卷起图纸,收好)“我需要两样东西。第一,最近半年所有购买雷火砂的客户名单,尤其是江南官面上的人。第二,如果查案途中需要‘特殊手段’,霹雳堂提供火器支持。”
雷震天:(独眼眯起)“代价呢?”
公孙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烧得变形的铜扣)“这是从沉船现场找到的。扣子背面,刻着一个‘雷’字。”
雷震天的呼吸停了。
公孙策:“三年前,霹雳堂大少爷雷啸风,在押送一批火器往北疆途中失踪。三个月后,他的尸体在黄河下游被发现,已经泡得面目全非。唯一的线索,是他随身玉佩不见了。”
他顿了顿:
“而这扣子,和雷啸风最爱穿的那件貂皮大氅上的扣子,是同一批工匠打造的。”
雷震天:(右手握拳,骨节咯咯作响)“你想要什么?”
公孙策:“雷啸风失踪前最后三个月的行踪记录,他接触过的所有人,经手过的所有货物。以及——”他直视雷震天,“霹雳堂在江南官场的‘朋友’名单。”
雷震天:(猛地抬头)“你怀疑啸风的死,和官府有关?”
公孙策:(不答反问)“雷三爷,令侄失踪那段时间,江南漕运衙门,是不是刚换了一位新的转运使?姓赵,宗室出身,八王爷的远房侄子?”
铁匠铺里死寂。
夕阳又下沉了一分,光线从破窗移走,阴影爬上雷震天的脸。那只独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愤怒,是压抑了三年的、终于找到出口的仇恨。
最终,雷震天缓缓松开拳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扔在铁砧上。
“霹雳堂江南分舵的调令牌。持此牌,分舵所有火器、人手,随你调用。”他的声音沙哑,“名单我三天后给你。但有个条件——”
他盯着公孙策:
“查清啸风怎么死的。是谁动的手,为什么动手。我要名字。”
公孙策收起铁牌,点头:“成交。”
他转身要走,雷震天忽然叫住他:
“公孙先生。”
公孙策回头。
雷震天:(独眼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骇人)“江南的水,比你想的深。淹死过很多人,包括自以为会游泳的。”
公孙策:(沉默一息,然后说)“我会带尺子下去。”
雷震天愣住:“什么?”
公孙策:“量一量,到底有多深。”
他推门离开。夕阳的最后一缕光,在他身后合拢的门缝里消失。
铁匠铺重新陷入昏暗。雷震天站在原地,许久,他举起仅剩的左手,看着掌心——那里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是三年前他徒手撕开棺材盖时留下的。
那口棺材里,躺着不成人形的侄儿。
“啸风,”他低声说,“再等等。三叔给你……讨个公道。”
同一夜,亥时
汴河画舫,“听雨轩”
画舫停在河心,四周是沉沉的夜色和粼粼的水光。舫内只点了一盏灯,灯下坐着一个青衣女子,正在泡茶。
公孙策登舫时,女子没有抬头,只是将第一泡茶汤倒掉,开始冲第二泡。茶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但公孙策闻不到——他的嗅觉只够分辨最浓烈的气味。他闻到的是另一种东西:淡淡的、甜中带腥的香气,像桂花混合了……铁锈?
“公孙先生请坐。”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公孙策坐下,目光扫过茶具——不是寻常瓷器,是黑陶,表面有细密的冰裂纹。这种陶土产自蜀中,烧制时需要加入特殊矿物,成品遇毒会变色。
蜀中唐门。
女子终于抬头。约二十五六岁,面容清秀,但眉眼间有种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极短,涂着淡青色的蔻丹——那是唐门内堂弟子的标志。
“唐青竹。”她自我介绍,倒茶,推到公孙策面前,“先生深夜相约,所为何事?”
公孙策没有碰茶杯。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粒发霉的米粒,米粒表面有暗蓝色的斑点。
“江南常平仓的储备粮,抽样三百袋,有七成出现这种霉变。”他说,“霉斑颜色异常,经检验,含有微量‘蓝蝎草’毒素——蜀中特产,接触皮肤无碍,但长期食用会损伤神智,最终使人疯癫。”
公孙策直接抛出证据,没有寒暄,没有试探。这是他的谈判风格: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建立对话基础,迫使对方进入他的逻辑框架。
唐青竹:(瞥了一眼米粒,神色不变)“蓝蝎草在蜀中也是禁药。唐门三十年前就已销毁所有植株和配方。”
公孙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少许白色粉末在桌上)“那么,唐姑娘能否解释,为何在霉变粮袋的内衬夹层里,发现了这种粉末?”
他用指尖蘸了一点粉末,轻轻一搓,粉末变成淡蓝色。
“唐门独门配方,‘七日醉’。不致命,但能让人昏睡七日,期间记忆混乱,醒来后不记得昏睡前后三天发生的任何事。”公孙策抬眼,“而押运这批粮食的漕帮帮主,在粮食入库后第三天,‘突发急病’昏睡七日,醒来后坚称粮食入库时一切正常。”
画舫安静了。只有河水拍打船舷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唐青竹:(放下茶壶,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规律——这是唐门特有的暗码,代表“危险,评估中”)“先生想说什么?”
公孙策:“我想要两样东西。第一,蓝蝎草和七日醉的解药配方,或者至少是抑制方法。第二,唐门在江南的人脉网——尤其是,能和常平仓、漕运衙门说得上话的人。”
唐青竹:(笑了,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先生凭什么认为,唐门会帮你?”
公孙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凭这个。”
信没有封口。唐青竹抽出信纸,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信上只有一行字:
“三月初七,蜀道,唐门货队遇伏,货物尽失,护卫十三人皆中‘相思子’剧毒身亡。凶器:江南霹雳堂制式火雷。”
唐青竹:(手指捏紧信纸)“……这封信哪来的?”
公孙策:“开封府档案库。案发地县令上报,因涉及江湖仇杀,且无苦主追索,不了了之。”
他顿了顿:
“但我知道苦主是谁。唐门二长老唐秋水的私生子,就在那支护卫队里。他死时怀里还揣着一枚长命锁,锁背面刻着‘父赠儿,平安永续’。”
唐青竹:(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烧掉,看着它化为灰烬)“公孙先生好手段。”
公孙策:“不是手段,是交易。你给我解药和人脉,我给你凶手的线索——那批火雷的批号、流向、最终经手人。”
唐青竹:(沉默良久,最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推过来)“持此玉佩,可调动唐门在江南的所有暗桩。但有两个条件。”
“请说。”
“第一,解药配方我可以给,但蝎草无解,只有‘清心散’可延缓毒发发作。配方在此——”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但其中三味药材,只有唐门药堂有库存。你需要,得自己去取。”
公孙策接过药方,快速扫过。他的大脑已在瞬间完成药材配伍分析——可行,但有一味“冰魄兰”用量异常,是标准处方的三倍。这是唐门的保险:如果你敢用配方对付唐门,过量冰魄兰会致人瘫痪。
他点头:“可以。”
唐青竹:“第二,唐门帮你,但也要‘帮’唐门——我们需要知道,你在江南查案的所有进展。不是结果,是过程。”
公孙策:(平静地看着她)“可以。但我也要加一个条件。”
“说。”
“唐门在江南的人,要完全听我调遣。包括你。”
唐青竹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她没预料到的——公孙策不仅要资源,还要控制权。
“如果我说不呢?”
公孙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汴河夜色:“那么三天后,这封信的抄本会出现在唐门宗主的书桌上。而同时,霹雳堂会收到另一封信,告诉他们唐门正在查三年前的货队遇袭案,并且……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人。”
他回头,眼神在昏暗的灯光里深不见底:
“唐姑娘,江湖讲究恩怨分明。但朝堂讲究……利益权衡。现在,你我之间,是朝堂的玩法。”
画舫再次陷入寂静。
最终,唐青竹也站起身,微微欠身:
“唐门江南暗桩七十二人,随时听候先生差遣。”
公孙策点头,收起玉佩和药方,走向舫门。下船前,他忽然回头:
“唐姑娘。”
“嗯?”
“茶凉了。下次换‘明前龙井’,水温八十五为宜。”
他说完,踏过跳板,消失在夜色中。
唐青竹站在舫内,看着那杯凉透的茶,许久,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茶很苦,但她的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
“公孙策……”她低声自语,“你最好真的能找到凶手。否则——”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藏着一排细如牛毛的毒针。
“否则,唐门的债,不好欠。”
两日后,开封府书房,深夜
包拯看着桌上摆开的三样东西:霹雳堂铁牌、唐门玉佩、清心散药方。烛火在他脸上跳动,额前的月牙疤痕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公孙策站在对面,汇报完毕,等待问询。
包拯:(手指抚过铁牌表面的雷纹)“雷啸风的死,你有多少把握?”
公孙策:“七成。现有证据链:一,雷啸风失踪前三个月,频繁接触江南漕运衙门官员;二,他押送的那批火器,最终出现在黑市,买家是辽国商人;三,他尸体发现地,上游五十里处,有一座属于赵转运使的私家庄园。”
他顿了顿:“而赵转运使,是八王爷的人。”
包拯的手指在听到“八王爷”时停顿了一瞬。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公孙策捕捉——包拯知道这条线有多危险。
包拯:(拿起唐门玉佩,对着烛光看)“唐青竹要全程监控,你怎么应对?”
公孙策:“将计就计。我会给她真实的调查进展,但关键证据和推理过程,会做两份——一份给她,一份留存。同时,利用唐门的网络反查,摸清唐门在江南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包拯:(放下玉佩,看着公孙策)“你在冒险。”
公孙策:“风险可控。霹雳堂要报仇,唐门要自保,他们的利益在现阶段与我们一致。分歧点在于真相揭晓后——如果凶手是朝廷重臣,霹雳堂会不会硬碰?如果唐门发现背后是皇室,会不会退缩?”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江南位置:
“但粮食亏空案必须查。七成军粮霉变下毒,涉及的不只是贪腐,是动摇国本。现在北疆局势紧张,若前线断粮,雁门关守不住。届时辽国铁骑南下,死的不会是几个贪官,是万千百姓。”
包拯沉默良久。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左臂又开始颤抖,他不得不用右手握住。
“公孙先生,”他背对着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公孙策:“怕真相太残忍,怕正义太昂贵,怕我们拼尽一切,最后发现……改变不了任何事。”
包拯回头,眼中有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苦笑:“你总是这么……直接。”
公孙策:“数字不会说谎。根据过往案例,涉及皇室宗亲的重大案件,最终能彻查到底的,不足三成。其中凶手伏法的,不足一成。而我们这次面对的,可能是八王爷——今上唯一的皇叔,太宗皇帝最疼爱的儿子。”
他顿了顿:
“所以大人,我需要您的授权——不是开封府的授权,是‘隐刃’的授权。必要时候,我们可以用……非常手段。”
包拯走回桌前,拿起乌木杖,双手握紧,像是从杖身汲取力量。许久,他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
“查。一查到底。”
“无论牵扯到谁?”
“无论牵扯到谁。”
“如果最后发现……”
“那就发现。”包拯打断他,抬眼,眼中是公孙策从未见过的决绝,“六年前那一剑没杀死我,就说明老天还想让我做点什么。如果这次查案会要我的命——”
他顿了顿,笑了:
“那就当是还六年前欠的债。”
公孙策深深看了他一眼,躬身:“明白了。”
他收起三样东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包拯叫住他:
“公孙先生。”
“大人还有吩咐?”
“保护好雨墨。”包拯的声音有些干涩,“江南……是她的故乡。”
公孙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包拯在提醒他,雨墨的身世之谜可能也藏在江南的某个角落。而那个真相,可能是他们所有人都承受不起的。
“我会的。”他说。
门关上。书房里只剩包拯一人。他慢慢坐下,左手颤抖着展开一张纸——那是雨墨今早交上来的机关设计图,一把改良的连弩,旁边有一行小字:“给展护卫防身用。”
他的手指抚过那行字,久久未动。
窗外,更夫敲响了四更。
天快亮了。
但有些人,注定要走进更深的黑暗。
三日后,公孙策带着雨墨秘密南下江南。展昭留守汴京,继续追查军械案,但他左腿的伤限制了行动,不得不更多依赖红姨的镖局网络。
七日后,霹雳堂江南分舵开始频繁调动,大量火器被秘密运往几个关键地点——常平仓外围、漕运衙门附近、赵转运使的庄园周边。
十日后,唐门在江南的暗桩全部激活,开始收集二十年内所有与粮食、漕运、药材相关的异常事件报告。其中一份报告提到:十八年前,江南首富柳家灭门前三个月,曾大量收购蓝蝎草,用途不明。
同一日,雨墨在苏州老宅的废墟里,找到半块烧焦的玉佩。玉佩拼合后,背面是一个完整的“柳”字。
她把玉佩藏在怀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公孙策。
江湖的水已经搅动。而尺子,正在缓缓沉向深渊。
没有人知道,量出来的会是多深。
也没有人知道,握尺子的人,还能不能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