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西,一座名为“听雪轩”的雅致园林,今夜灯火通明。包拯以追思才子、品鉴遗作为名,广发请柬,邀集的尽是汴京文坛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柬上措辞恳切,只字不提案件,只说是“勿使明珠蒙尘,重聆诗人绝响”。这一手,巧妙地将一场潜在的鸿门宴,包装成了风雅之事,让人难以拒绝。
韩圭自然是座上宾,被众人簇拥着,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他今日穿着一袭深紫色常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偶尔与身旁之人低语两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俨然仍是此地无形的中心。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端茶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透露出主人内心并非全然的放松。园内假山玲珑,曲水流觞,烛光与月色交织,映照着文人墨客们或真或假的悲戚与好奇。空气里弥漫着茶香、墨香,还有一种更隐秘的、紧绷的期待。
包拯端坐主位,神色肃穆。他先是对柳无涯的早逝表示惋惜,继而话锋微转:“然,斯人已逝,遗作犹存。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沉湎悲痛,实是想借诸位慧眼,一同品读无涯兄诗中之真意。或许,其骤然离世的真相,便隐藏于这字里行间。”
这话说得含蓄,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众人面面相觑,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韩圭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眼帘低垂,掩去了瞬间闪过的厉色。
公孙策立于包拯身侧,如同一位即将解读天书的司仪。他并未急于抛出核心证据,而是从柳无涯早期一些不甚出名的诗作开始,引导众人赏析其中的意象与抱负。他声音清朗,解读精到,渐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谈论诗中的“孤松”、“寒梅”,比喻诗人的风骨;解析“浊流”、“淤泥”,暗指世道的艰险。这些解读,虽未指名道姓,却像无形的手,一下下撩拨着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诸公请看这首,《尘墟旧事》中的《井月》,”公孙策展开一卷诗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井底之月,捞之不得,触之即碎,空留寒影照残躯。’旁注‘忆故人杨氏女’。此诗凄婉,不仅悼念红颜,更似隐喻某种……求之不得、触之即碎的真相。尤其这‘井’字,在无涯兄诗中反复出现,深不可测,吞噬光影,是否也象征着某些被刻意掩盖的往事深渊?”
席间已有知悉当年杨御史案梗概者,神色开始不自然起来,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韩圭。韩圭面沉如水,只是淡淡道:“诗家语,多比兴,公孙先生未免穿凿过甚。悲叹红颜薄命,亦是常情。”
“韩公所言极是。”公孙策从容接话,并不反驳,反而顺势而下,“诗无达诂,正在于其意象可作多重解读。那么,我们再看看这首《朱门砚》:“‘紫檀案头砚,磨尽天下墨。墨痕犹似血,字字诉沉冤。朱门酒宴彻,哪闻寒士歌?’此诗笔锋之锐,已近乎直指。无涯兄似乎坚信,某些高门望族的光鲜之下,藏着以笔墨难以洗刷的痕迹。”
这时,席间一位素来与韩圭不甚和睦的老翰林,忍不住捻须沉吟:“这‘墨痕似血’……倒让老夫想起一桩旧事,当年杨御史案后,其家藏一方御赐古砚,似乎就落在了……”他话未说尽,但目光所向,已是昭然。
韩圭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彻底失去血色。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与惊悸,冷笑道:“包大人!今日到底是追思诗会,还是欲借机罗织罪名,构陷老夫?柳无涯诗作怨望,诽谤朝廷重臣,已是其取祸之由!尔等还要在此大肆渲染,是何居心?”
“韩公息怒。”包拯终于开口,声音沉稳,目光如炬,直射韩圭,“本府今日,只为探寻真相。若韩公清白,又何惧几句诗文的解读?更何况,真相关乎人命,并非一句‘怨望’便可轻轻揭过。”他微微抬手,示意公孙策继续。
公孙策心领神会,不再纠缠诗意,转而切入最关键的环节——时间线与证据。他像一位技艺精湛的琴师,开始拨动那根最致命的弦。
“诸公,我们暂且放下诗意之争,来看一些更实在的东西。”他取出那封遗书,“这封遗书,笔迹极高明,几可乱真。但书写之道,形易摹,神难仿。无涯兄笔力中的孤峭之气,与这遗书后半段笔锋的圆熟迟疑,细观之下,判若云泥。”他将放大后的字迹拓片传给席间几位精于书法的文人观看,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更关键的是,”公孙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韩圭脸上,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据更夫与邻舍证词,柳无涯被害当夜,亥时前后,曾有一位‘贵客’到访。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韩公您府上的车驾,据城门守记录,正从西郊别院返回城内。路线之上,恰好经过柳家巷口。”
韩圭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胡说!老夫当夜一直在别院书房赏画,未曾离开!有仆役为证!”
“赏画?”公孙策轻轻重复,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卷宗,“巧得很,韩公当日鉴赏的,可是这幅《秋山访友图》?据府上一位负责洒扫的小厮隐约记得,那晚书房灯亮至子时,但他曾听到屋内不止您一人的脚步声,且有低语声。而更巧的是,柳无涯书斋内,我们发现了一小片特殊的澄泥砚碎屑,经查验,与韩公您最爱用的、那方失窃已久的‘紫云砚’材质完全一致。不知韩公如何解释,您书房砚台的碎屑,会出现在柳无涯遇害的现场?”
一环扣一环的证据,像逐渐收紧的绳索。时间线的矛盾,物证的关联,尤其是那方“失窃”的砚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韩圭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和“独处赏画”的说辞,在这些细节面前,变得千疮百孔,苍白无力。
“你……你血口喷人!”韩圭再也维持不住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胸膛剧烈起伏,伸出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公孙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是你们!是你们栽赃陷害!你们嫉妒我的地位!嫉妒我的清誉!你们和那柳无涯一样,都是嫉贤妒能的宵小之辈!”
他几乎是咆哮起来,平日精心维护的儒雅荡然无存,暴露出的是一张被恐惧和愤怒扭曲的脸孔。他试图冲向公孙策,却被身旁的人拦住。他环顾四周,看到的再也不是往昔那些充满敬仰的目光,而是惊愕、怀疑、甚至鄙夷。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名声、地位,在这一刻,随着他自己的失态,开始土崩瓦解。
“我的清誉……我韩圭一生清誉……”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不能毁于一旦……不能……” 这近乎癫狂的自语,等于间接承认了他的恐惧源头——正是那不能被触及的、关乎他“清誉”的真相。
就在他精神彻底崩溃的刹那,早已悄然埋伏在侧的展昭,如猎豹般迅捷出手,一招便将其制住。韩圭兀自挣扎嘶吼,语无伦次地咒骂着,昔日的文坛领袖,此刻状若疯癫。
包拯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鸦雀无声的文人,沉声道:“真相面前,虚妄的声誉不堪一击。带走!”
诗会散去,留下满园狼藉与一室唏嘘。烛火摇曳,映照着那些惊魂未定的面孔。今夜,他们见证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场话语的审判。诗歌不再是点缀风雅的玩物,而是照见灵魂、揭示真相的利刃。那染血的诗篇,终于用它沉默的力量,刺穿了最厚重的虚伪甲胄。夜风吹过,卷起散落的诗稿,上面的墨迹,在月光下,仿佛真的带着未干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