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后衙的书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圣旨的余音似乎仍在梁柱间萦绕,那几句“擅启边衅”、“浪费国帑”、“结交蕃部,其心叵测”的指控,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入每个人的心间。
包拯端坐在案后,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比平日更加幽深,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底下翻涌的怒涛。他缓缓将那份暂停职务、听候勘问的圣旨卷起,放置一旁,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公文。
“大人……”公孙策眉头紧锁,羽扇也无心摇动,“此事实在蹊跷,弹劾来得太快,证据伪造得也太过‘恰到好处’。”
展昭按剑而立,脸色因内伤未愈和此刻的愤怒而显得愈发苍白,他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定是那起子小人暗中作祟!大人,末将这就去查……”
“展护卫,稍安勿躁。”包拯抬手制止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陛下下旨勘问,我等臣子,自当遵旨,静候结果。”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即刻起,封闭府衙印信,一应事务暂交府丞代理。本府……需闭门谢客,静思己过。”这是“正其身”,以退为进,示敌以弱,亦是以绝对的坦荡应对污蔑。
然而,当夜幕降临,书房内只留下心腹几人时,包拯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静思己过是给外人看的。”包拯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魑魅魍魉既已现形,岂能任其逍遥?先生,弹劾奏章及其‘证据’,烦你细细研判,务必找出破绽。展护卫,你伤势未愈,不宜妄动,但那名西夏军官暴毙之事,关乎重大,需暗中查访其死因,尤其是那罕见毒药的来源。切记,一切需暗中进行,绝不可授人以柄。”
“是!”公孙策与展昭同时领命,神情凝重。
公孙策彻夜未眠,就着昏黄的油灯,反复研究那几封“密信”的抄本。信上的笔迹模仿得极为高明,几乎可以乱真,文法语气也竭力模仿包拯的简洁刚直。
但很快,公孙策的指尖停在了一处细节上。信中提及了一次青海的军事行动细节,包括宋军与唃厮啰部队的配合方式、以及某个只有极少数高级将领才知晓的物资调配时间点。
“不对……”公孙策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此事虽确有发生,但其中两处细节,仅在发给枢密院的极密军报中提及,连兵部寻常官员都未必知晓得如此详尽!伪造者若非亲眼见过密报,便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朝中有位高权重者,不仅是政敌,更可能早已被西夏渗透,或是其本身,就是隐藏极深的“铁鹞子”!
此人不仅能接触到核心军情,还能巧妙地利用这些信息来编织几乎天衣无缝的诬陷证据,其心思之缜密、地位之高、对朝廷运作之熟悉,令人不寒而栗。这已非简单的党争倾轧,而是关乎国本的安全之患!
展昭则利用自己虽被暂停开封府职务、但仍有的御前侍卫身份,暗中查访那名西夏军官的死因。他寻访了多位汴京知名的仵作和药铺郎中,描述那诡异的中毒症状。
多数人听后皆茫然摇头,表示从未见过如此奇毒。直到一位隐居城南、曾经游历过岭南和西域的老药师,在听完展昭的描述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
“将军所言症状……老朽似有耳闻。”老药师压低声音,颤巍巍道,“此毒诡谲,非中土常见,像是……像是用岭南深山里的‘鬼面蕈’和西域流沙河畔一种名为‘黑心石’的矿物,混合数种罕见虫毒提炼而成……色泽微黄带绿,略有腥气,遇水则迅速化开,无色无味,毒性却猛烈无比……”
“汴京城内,何人能得此毒物?”展昭急问。
老药师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寻常药铺绝不敢碰此物。老朽只听闻……听闻城西‘永济堂’,背景极深,常为达官贵人府上供应些……‘特殊’药材,或可能与此有关。将军,此事凶险,望千万小心!”
展昭记下“永济堂”之名,抱拳离去。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巷口,一个看似懒洋洋倚着墙根晒太阳的乞丐,在他离开后,也迅速消失在了人流中。
根据展昭带回的线索,雨墨主动请缨。她换上一身寻常市井少女的粗布衣裙,挎着个菜篮,来到了永济堂附近的街市。
永济堂门面阔气,伙计衣着光鲜,进出者非富即贵,戒备森严。雨墨并不急于靠近,而是在对面的茶摊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耳朵却竖得像警觉的兔子,捕捉着周围的一切闲谈。
一连两日,她似乎一无所获。直到第三天,她听到两个替永济堂后院送柴火的樵夫在抱怨。
“……东家规矩真大,后院的药渣都要单独深埋,碰都不让碰。” “嘘!小声点!不想干了?听说东家来头大得很,跟宫里那位管着军械库的曹国舅爷都能搭上话呢……” “哪个曹国舅?” “还能有哪个?就是圣人娘娘的那位弟弟呗!啧啧,这背景,谁敢惹?”
曹国舅?掌管军械库?雨墨的心猛地一跳。军械库与边军后勤息息相关,若与此事有牵连……她不敢多想,牢记线索,悄然离开。
然而,调查很快陷入了泥潭。
公孙策试图查阅相关军报的存档记录,却被告知相关卷宗“恰好”被调阅或“归档整理中”。一位原本答应私下聊聊当年军报抄送流程的旧日同僚,次日便称病告假,闭门不见。
展昭想再寻那位老药师细问,却发现那小院已人去屋空,邻居只道老人前夜被“亲戚”接走,不知所踪。
雨墨试图再找那两名樵夫,却得知他们再未出现,仿佛人间蒸发。
对手仿佛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总能抢先一步,掐断所有线索,抹去所有痕迹。一股强大、隐秘而冷酷的力量,正编织着一张大网,将他们牢牢困在中央。
压力越来越大。朝中要求严查包拯“罪责”的呼声渐起,昔日一些保持中立的同僚也开始疏远。开封府外,甚至开始出现一些不明来历的窥探视线。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大人,”公孙策面色凝重,“对方手段狠辣,布局周密,且能量极大,恐已深入枢要。我们每进一步,都难如登天。当务之急,或许……或许应先集中力量,洗刷您的冤屈。否则,自身难保,何谈其他?”
展昭虽不甘,却也沉声道:“先生所言有理。末将愿拼死寻得证据,为大人正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包拯身上。
包拯沉默良久,目光缓缓扫过案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仿佛要看穿其背后那张模糊而狰狞的鬼脸。洗刷冤屈,固然紧要,但那名西夏军官的被灭口、这罕见毒药的出现、以及与军械库可能存在的关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加危险、更加致命的阴谋——一个可能正在侵蚀大宋根基的西夏间谍网!
优先自救,或许能暂保平安,但会打草惊蛇,让那真正的黑手再次隐匿更深。继续深挖,则自身险境倍增,可能未等查清便已万劫不复。
两边都是悬崖,两边都是刀山!
包拯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的犹豫都已散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个人的清白荣辱,与江山社稷安危相比,轻如鸿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对方越是如此急于掐断线索,越是说明我们触及了其要害痛处!此刻退缩,正堕其彀中!”
他看向公孙策和展昭:“继续查!重点查永济堂,查那位曹国舅!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一切后果,由我包拯一人承担!”
话语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窗外,夜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更加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包拯的选择,将这小小的团队,再次推向了命运旋涡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