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宴追就把条石大水缸给洗了出来。
但新的问题来了,她盯着手里哗哗流淌的水管,又低头看看暂时还挤在洗脚盆里扑腾的小草龟和蔫蔫的小锦鲤,眉头拧成了疙瘩。
她没养过乌龟,也没养过锦鲤。但根据她刷短视频残存的记忆,这养鱼养龟,水好像是有讲究的!
“自来水……能行吗?”她喃喃自语,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不会明天一早起来,就全军覆没,直接给我表演一个翻肚皮吧?”
宴追盯着那盆自来水,越看越觉得像是一缸透明的毒药。
不过她好像有挂?对哦,有挂不用白不用!留着也是浪费。
“喂!那个……龟则!规则大佬!商量个事儿呗?”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宴追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有点不耐烦了:“别装不在啊!我知道你无处不在!赶紧的,出来!”
空气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个穿着中式盘扣外套的修长身影,如同从水波中浮现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旁,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嗯?”他发出一个轻柔的鼻音,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头上。
“你看我这小乌龟小锦鲤,”宴追指着洗脚盆,“娇弱得很。你给这水缸定个规则呗?就‘入缸水族,百病不侵,活力永驻’!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
他静静看着她发亮的眼睛,那总是不动声色的面容柔和了下来。
“可以。”他轻声说。
宴追惊喜地睁大眼睛。
却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但不行。”
“为什么?!”她的笑脸瞬间垮掉。
“因为那样,”他注视着她,声音像初融的雪水,清冷却温柔,“你就体会不到每天喂食时它们向你游来的期待,看不到它们渐渐长大的喜悦,也失去了为它们布置水草、打理缸壁的乐趣。”
他微微俯身,与她对视:“宴追,我可以给你一个永不破碎的鱼缸。但我不想夺走你养龟养鱼的过程。这些琐碎的、充满生机的日常,才是最能在你记忆里落下锚点的地方,不是吗?”
一个拿着反派剧本,永远站在虚无的最前沿,身前是一片存在的灯火辉煌和无限生机,身后是虚无的寂灭无声,但她必须死死的守那里。
无穷尽的岁月,无穷尽的孤独。
存在的生灵视她为带来终结的灭世反派,虚无的意志将她视为执行清除的工具。
没有同类,没有理解。
“灭绝”的权柄至高无上,却也无比孤寂。没有仆从,没有下属,只有她一个,独自面对两端的洪流。
要守在那里,无止尽地平衡双方,她就必须为自己找到“锚点”。
而这些琐碎的、充满生机的日常,就是最沉重的铁锚。它们用最平凡的“生”的细节,将她这艘飘摇在概念之海的破船,死死地钉在了名为“当下”的岸边,让她不至于彻底滑向身后那片她所代表的、同时也是她必须抵御的冰冷虚无。
宴追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用那种独有的、平静却笃定的语气说:
“我的规则,是为了让你能安心享受这一切。而不是替你做好一切。那样的东西,你不需要。”
她只是用力抿紧了唇,猛地转身,径直走向院子角落的小电驴,动作利落地跨坐上去,拧动钥匙。
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自作多情的讨厌鬼!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他一眼,骑着小电驴头也不回地驶出了院门,朝着镇上方向去了。
大不了她科学养龟!花鸟鱼市场的老板总知道怎么搞!
打从被狗日的存在带到那见鬼的异世界,她就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一开始是为了回家喝那碗滚烫的羊肉汤,后来......后来她明白了,回不去了。
守护那道界限,平衡存在与虚无,不是选择,而是使命。
是刻在她权柄最深处的、无法推卸的使命。
她早就习惯了独自面对这一切。
理解?那太奢侈了。她不需要被理解,她只需要完成使命。
这个规则的怪物,如果懂事点就不要多管闲事,把她困在这里,其实根本不懂,他所谓的一隅安乐,始终是虚假的。
当她真的需要挥下“灭绝”的屠刀时,就算是“锚点”也拦不住她。
小电驴在乡间路上疾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使命,永远高于安乐。
即便那安乐,就像爸妈在的家里……温暖得让人想要沉溺。
可她不也一样离开了吗?
就像她当年毫不犹豫地……“灭绝”掉的那个世界一样。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么强大。
那是一个即将升维的辉煌灿烂的文明。
那个世界对于她这个一个偶然闯入陌生人,依然真诚的接纳,称呼她为“星空来的姐妹”。
但仅仅是因为——
那个世界,过于纯粹,过于善良。
风声在耳边呼啸,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晶,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记得那个文明。
他们发展到了极致,彻底摒弃了私欲、纷争与一切恶的苗头。
个体完全融入集体,思想透明,共享一切喜悦与悲伤。
他们的艺术歌颂奉献,他们的哲学探讨牺牲,他们的科技用于服务。那是一个真正的、剔除了所有阴影的乌托邦。
他们待她极好,将最珍贵的知识与她分享,为她疗愈穿梭维度留下的伤痕,甚至愿意将文明的火种交予她保管。
正是这份毫无保留的、极致的善良,成为了最致命的毒药。
在她被允许接入其集体意识网络,准备见证他们升维的瞬间,她看到了真相:
多样性将被抹杀,自由意志将被消除,一切色彩的矛盾与冲突,一切推动宇宙前进的原始动力,都将被这单一的、极致的善所吞噬。
宇宙将变成一座完美、永恒、却死寂的……圣殿。
她站在升维仪式的核心,周围是无数双充满信任与喜悦的眼睛,那位慈祥如母神的领袖向她伸出手:
“来吧,孩子,与我们合一。苦难将终结,私欲将消弭,唯有大爱与光明永存。”
那份邀请,温暖得如同母亲的怀抱。
然后,她抬起了手。
没有憎恨,没有愤怒。
只有最深沉的悲哀,与绝对冰冷的“否决”。
光芒消散了。
歌声寂灭了。
那双伸向她的手,连同其后亿万纯粹的灵魂,像被擦去的画作,归于永恒的寂静。
她亲手灭绝的,不是一个威胁,是一个过于美好的梦。
在是异世界里暗无天日的生涯里,唯一一个愿意接纳她、给予她温暖的……“家”。
从那以后,她彻底明白了。
“灭绝”的权柄,从来不因对象的善恶而挥舞。
它只关乎平衡,只关乎那冰冷的、高于一切的使命。
“……你们,从来没有死亡,只是回到了虚无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