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盛,泼泼洒洒的金黄铺了半座园子。七皇子穿着明黄色骑射装,正挽着弓瞄准枝头的喜鹊,箭尖的寒光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身后跟着一群侍卫,个个捧着新制的箭囊,里面插着的雕翎箭是皇上赏的,箭杆上刻着小小的 “七” 字,张扬得像他此刻的眉眼。
“殿下好箭法!” 侍卫们的喝彩声刚落,就见那喜鹊扑棱棱坠下来,正落在不远处的石桌上,溅起几片未落的菊瓣。七皇子得意地扬眉,刚要让人去捡,却见石桌旁坐着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手里捏着半块桂花糕,正是五皇子。
“五哥怎么在这?” 七皇子收了弓,箭囊的流苏扫过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响。他记得五皇子前几日刚从江南回来,带回的盐运账本让皇上龙颜大悦,赏了块 “清正廉明” 的牌匾,此刻该在府里接受朝臣道贺才对。
五皇子抬起头,嘴角沾着点糕屑,脸色比去江南前红润了些,眼神却沉了沉:“刚给父皇请完安,路过这歇歇脚。” 他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划着,那里还留着七皇子箭簇的浅痕,像道细小的伤口。
七皇子注意到他袖中露出的锦盒角,绣着精致的云纹,是内务府新制的样式:“父皇赏了什么好东西?” 五皇子这才想起袖中的赏赐,忙打开给哥哥看 —— 里面是枚羊脂玉扳指,玉质温润,上面刻着 “忠” 字,与七皇子箭杆上的 “七” 字同样是御笔亲题。
“江南查账辛苦,父皇赏的。” 五皇子的语气很淡,却在将扳指戴回拇指时,刻意转了转,让 “忠” 字正对着七皇子。这细微的动作像根刺,扎得七皇子心里发紧 —— 从前五哥从不这样,连父皇赏块糖都要分他一半,如今却学会了在他面前炫耀。
“五哥这次立了大功,” 七皇子的声音冷了些,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弓,“听说户部尚书都要给你行礼了?” 这话里的酸意连旁边的侍卫都听出来了,纷纷低下头假装整理箭羽。
五皇子的脸微微一红,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却还是强撑着道:“都是父皇的栽培,我不过是尽力罢了。倒是七弟,火器营的新炮听说能打三里地?父皇前日还跟我夸你呢。” 他的话听着是夸赞,尾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慢,仿佛在说 “你的功劳,不过是父皇随口一提”。
一阵风吹过,卷起满地菊瓣,落在两人之间的石径上,像道无形的界碑。七皇子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他们还挤在坤宁宫的暖阁里分食苏凝做的汤圆,五哥怕烫,总是让他先咬一口;想起围猎时,五哥把自己的马让给他,说 “你的马跑不快,追不上麋鹿”;想起太傅考背书,五哥偷偷把纸条塞给他,被发现后替他挨了板子…… 那些日子的暖,此刻被这满园的菊花衬得格外凉。
“对了,” 五皇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这是江南的新茶,据说能清心火,给你送去火器营吧。” 布包上印着盐运司的徽记,是他这次巡查的凭证,明晃晃地提醒着七皇子 —— 他五皇子如今也是有实权的人了。
七皇子没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侍卫身上。那些人里,有两个是皇上刚派到火器营的,昨日还跟他说 “五皇子查账的法子真妙,七殿下也该学学”。他忽然明白,这些侍卫的话,怕是五哥故意让人传的,就像此刻递来的茶,看着是好意,实则是挑衅。
“不必了,” 七皇子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火器营的茶够喝,不劳五哥费心。” 他转身要走,却被五皇子叫住:“七弟等等。”
五皇子从石桌下拿出个木盒,打开一看,是副新做的算珠,紫檀木的,颗颗圆润:“父皇说,让我教你算账,将来…… 也好帮着打理朝政。”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七皇子的痛处 —— 他最烦算学,父皇偏要让五哥来教他,明摆着是觉得五哥比他更懂朝堂事。
“我没空,” 七皇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弓梢在石桌上磕出闷响,“火器营的事忙得很,不像五哥,整日对着账本就能立功。” 他这话太重,连自己都觉得刺耳,却收不回来了。
五皇子的脸瞬间白了,捏着算珠的手微微发颤:“七弟这是…… 怪我抢了你的风头?” 他的眼眶红了,像只被惹急的兔子,“我去江南查账,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账本看得眼睛都快瞎了,你以为这功劳是好得的?”
“我没说你不好得,” 七皇子梗着脖子,“我只是觉得,父皇最近对你…… 太不一样了。” 他想起苏凝前日说的话:“你五哥不容易,多让着他些。” 当时还不懂,此刻才明白,母亲早就看出父皇在扶五哥,却偏要他忍着,凭什么?
“父皇对我怎样,轮得到你来置喙?” 五皇子的声音也大了,算珠被他狠狠砸在石桌上,滚得满地都是,“你以为你是谁?储君吗?”
“储君” 两个字像道惊雷,炸得七皇子脑子发懵。他冲上去攥住五皇子的衣领,骑射装的腰带勒得他喘不过气:“你再说一遍!” 五皇子也不示弱,伸手推了他一把:“我说错了吗?整个皇宫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把持后宫,你在火器营说一不二,你们母子……”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七皇子的手还停在半空,五皇子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五道指痕,像朵突然绽开的红菊。两人都愣住了,周围的侍卫吓得 “扑通” 跪倒一片,连风都停了,只有满地滚动的算珠,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哭。
五皇子捂着脸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打我?”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时候你抢我的点心,我让你;围猎你抢我的猎物,我让你;连父皇赏我的玉佩,我都分你一半…… 你现在为了这点事打我?”
七皇子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发麻。他没想过要打五哥,可那句 “你们母子” 太刺耳,像有人用针在扎他的心。他张了张嘴,想说 “对不起”,却见五皇子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往园外跑,月白长衫的衣角扫过菊花丛,带起一片金黄的落瓣,像撒了把碎泪。
七皇子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然觉得手里的弓重得像座山。地上的算珠还在滚,有颗停在他的靴边,上面刻着极小的 “御赐” 二字,与他箭杆上的 “七” 字一样,都是皇上赏的,却在此刻,成了兄弟反目的见证。
侍卫们大气不敢出,偷偷看七皇子的脸色。他忽然把弓扔在地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回营。” 转身时,瞥见石桌上还放着五皇子没吃完的半块桂花糕,是苏凝让张嬷嬷送来的,此刻沾着片枯黄的菊瓣,像块被丢弃的真心。
坤宁宫的苏凝得知消息时,正在给七皇子缝补骑射时磨破的袖口。针脚刚绣到一半,听见锦书说 “七皇子和五皇子在御花园吵翻了,还动了手”,手里的绣花针 “啪” 地掉在绸缎上,扎出个细小的孔。
“谁先动的手?” 苏凝的声音很稳,指尖却在发抖。锦书低下头:“听说是…… 七皇子打了五皇子一巴掌。” 苏凝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两个孩子小时候的模样 —— 七儿追着五儿要糖吃,五儿跑得慢,总被追上,却从不生气,只是笑着把糖塞给他。
“去把七儿叫来。” 苏凝捡起绣花针,却怎么也穿不进针孔。窗外的玉兰花早就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无数双质问的手。她知道,这一巴掌打碎的不只是兄弟情,更是皇上想要的 “平衡”—— 皇上巴不得他们生嫌隙,这样才能更好地掌控,可她这两个儿子,偏偏就入了套。
七皇子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怒色,骑射装的领口歪着,像只斗败的小兽。“母后。” 他低着头,不敢看苏凝的眼睛。苏凝没看他,只是指着桌上的点心:“这是你五哥最爱吃的桂花糕,去给他送去,道个歉。”
“我不!” 七皇子猛地抬头,眼睛通红,“是他先说我们母子的!他凭什么?就因为父皇最近疼他,他就敢编排您?” 苏凝的手重重拍在桌上,茶盏里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刚缝好的袖口:“他是你哥哥!是跟你流着同样血脉的兄弟!就凭这一点,你就该让着他!”
“凭什么总是我让?” 七皇子的委屈终于爆发了,“从小到大,您总让我让着他,让着所有人!可谁让过我?父皇偏心,他得意,连您都……” 他的话没说完,却被苏凝的眼神堵了回去 —— 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痛心,还有种他看不懂的恐惧。
“你以为父皇为什么突然看重你五哥?” 苏凝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就是要看着我们母子离心,看着你们兄弟反目!这样他才能安安稳稳地坐着龙椅,不用担心任何人威胁到他!” 她抓起桌上的《明史》,指着 “皇子争储” 四个字,“你自己看!多少朝代都是毁在兄弟相残上的!”
七皇子被她的话惊住了,愣在原地。他从没想过这么深,只觉得是五哥抢了他的风头,是父皇偏心,却没想过这背后藏着如此深的算计。他看着苏凝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五哥哭着说 “小时候你抢我的点心,我让你”,心里像被刀割似的疼。
“去不去?” 苏凝的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七皇子咬了咬唇,终于点了点头,转身时,眼角的泪掉在刚补好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块洗不掉的愧疚。
五皇子的府里,贤妃正给儿子敷药。药膏刚抹到红肿的脸颊上,听见小太监说 “七皇子来了,还提着盒点心”,五皇子猛地偏过头:“不见!” 贤妃按住他的肩,叹了口气:“傻孩子,他肯来道歉,就是还认你这个哥哥。”
七皇子站在门外,手里的食盒烫得像团火。听见里面传来五哥闷闷的声音,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他忽然把食盒放在门口,转身就跑,声音飘在风里:“五哥,对不起。”
门内的五皇子听见了,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看着门口的食盒,里面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是他小时候最爱的味道。可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他脸颊上的红痕,就算消了,也会在心里留下疤。
御书房的皇上得知兄弟俩和解的消息,只是淡淡 “嗯” 了一声,继续翻看奏折。李德全在一旁伺候,见皇上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像冬日湖面刚解冻的冰,带着点冷,又带着点满意 —— 嫌隙一旦生了根,就算暂时和好,也终会在某个时刻再次裂开,而他要做的,就是等着那个时刻到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份并排放着的奏折上 —— 七皇子的火器营条陈和五皇子的盐运账本,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像两柄即将出鞘的剑,剑鞘上刻着同样的龙纹,却终将指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