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青砖地缝里还嵌着未化的残雪，王诚踩着木屐走过回廊时，靴底沾着的冰碴子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响。他怀里揣着个蓝布包裹，棱角被他按得死死的，生怕里面的东西硌出来 —— 那是半个时辰前青禾在宫墙根下塞给他的，说 “事关苏家清白，千万小心”。
值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烛火。周明远正趴在案上批阅卷宗，砚台里的墨已经冻成了块，他呵着白气搓手，指关节因常年握笔而有些变形。听见脚步声，老寺卿头也没抬：“是王诚？把江南盐税案的底稿拿来，昨夜看到第三卷，正卡在火耗银的关节上。”
王诚的喉结动了动，没敢应声。他走到案前，看着周明远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泛着银光，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刚入大理寺时，老寺卿说的 “咱们做刑狱的，眼里得有光，心里得有秤”。可此刻怀里的包裹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 那里面的东西，足以把御史大夫韩文正拉下马，更可能掀起朝堂的惊涛骇浪。
“怎么不说话？” 周明远终于抬头，看见王诚脸色发白，眉头不由蹙起，“出什么事了？你表哥在户部当差，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
王诚猛地摇头，又赶紧点头，舌头打了结似的：“没、不是…… 是、是有人托我送样东西给大人。” 他解开蓝布包裹的绳结时，手指抖得厉害，露出里面的黄铜匣子，锁扣上的铜绿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周明远的目光落在匣子上，瞳孔骤然收缩。这匣子的样式他认得，是江南巡盐司特制的证物匣，当年苏明哲处理盐税案时用过，后来随着苏家倒台，这类匣子早就不知所踪。“这是……”
“是苏小主让送来的。” 王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钻进地缝里，“她说，这是苏大人当年留下的，里面有能证明清白的东西。还说…… 还说让大人看完就知道，江南盐税案另有隐情。”
“苏凝？” 周明远的手指在匣子上悬了悬，没敢碰。他与苏明哲同科进士，当年盐税案爆发时，曾想过为老友辩解，却被韩文正以 “结党营私” 威胁，终究没敢出头。如今苏家的女儿找上门，是要翻案，还是……
“大人快打开看看吧。” 王诚急得额头冒汗，“青禾说，这匣子藏在苏家旧宅的地窖里，是前几日清理库房时才找到的。若不是事关重大，苏小主绝不会冒这个险 —— 宫里的眼线多，稍有不慎就会被太后的人察觉。”
周明远的手抖了抖，终于摸到了锁扣。生锈的锁芯 “咔哒” 一声弹开，里面的东西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最上面是三张银票，票面金额加起来足有五千两，票根上的 “韩文正印” 红得刺眼；下面压着的账册里，密密麻麻记着十二年前的盐税流水，每笔可疑款项旁都有朱笔小字，写着 “韩侄经手”“送京中” 等字样，笔迹正是苏明哲的。
“果然是他……” 周明远的声音发颤，指尖划过账册里 “天启七年三月” 的记录，那天正是苏明哲被革职的日子。原来老友不是贪赃，是被人构陷，而背后捅刀的，竟是一直以 “清正” 自居的韩文正！
烛火 “噼啪” 爆了个灯花，照亮账册里夹着的小纸条。上面用苏明哲的笔迹写着：“文正索贿，以盐引抵，其侄在吴县强占盐田百亩，民怨沸腾。” 字迹潦草，像是仓促间写就，纸角还有干涸的泪痕，想来是写下时心绪难平。
王诚看着周明远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青禾的话：“我家娘娘说，周大人是苏大人的故人，定会懂这份冤屈。” 他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苏小主让带给大人的，说是您当年最爱吃的桂花糕，她亲手做的。”
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墨香飘过来，周明远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想起二十年前琼林宴上，苏明哲笑着把桂花糕塞给他，说 “以后做了官，可不能忘了百姓的苦”。如今物是人非，老友蒙冤而死，自己却苟且偷生，连为他喊冤的勇气都没有。
“好…… 好个苏凝。” 老寺卿的声音哽咽着，拿起那张银票，对着烛火细看，“这票根的火漆是真的，韩文正的私章我见过，错不了。” 他将账册与自己手里的盐税案底档比对，发现每笔记录都严丝合缝，连当年自己觉得可疑却不敢深究的 “无名支出”，都在这账册里写得明明白白 —— 全是韩文正的 “孝敬”。
“大人，现在怎么办？” 王诚的声音带着急切，“青禾说，韩大人最近查得紧，宫里的人都在盯着苏家，再拖下去怕是……”
周明远猛地一拍案，砚台里的墨汁溅了满桌：“拖不得！明日早朝，老夫就要把这些呈给陛下！” 他看着账册里苏明哲的批注，忽然想起当年老友被押解回京时，隔着囚车喊的 “周兄，看顾好我家凝儿”，如今想来，那哪里是托孤，是托他还苏家一个清白！
王诚刚松了口气，又被周明远拽住胳膊：“等等！不能明着呈！” 老寺卿的眼睛在烛火下闪着光，“韩文正是太后的人，宫里眼线密布，若是走漏风声，不仅扳不倒他，还会打草惊蛇。” 他低头思忖片刻，“你去告诉苏小主，今夜三更，让她设法把韩文正的人引到西华门，老夫趁机将证物送进养心殿。”
王诚心里一紧：“三更？那时候宫门都落锁了，怎么进去？”
“陛下近来总在养心殿批阅奏折到深夜，李德全有夜巡的令牌。” 周明远从抽屉里摸出个铜符，上面刻着 “大理寺夜值” 四个字，“你拿着这个去见李德全，就说‘苏大人的旧账清了’，他自会明白。”
王诚接过铜符时，指尖触到上面的刻痕，忽然想起青禾说的 “李总管看似中立，实则向着陛下”。原来这宫里的人，心里都有杆秤，只是不到时候不显露罢了。
离开大理寺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王诚踩着积雪往宫墙走，蓝布包裹被他裹在棉袄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里面账册的温度。路过御花园时，看见几个黑影在假山间晃动，看服饰是御史台的人 —— 定是韩文正派来监视大理寺的，老狐狸果然心虚。
他猫着腰躲在海棠树后，看着黑影走远，才贴着墙根往西华门挪。宫墙上的积雪被风吹得簌簌落，掉进衣领里冰凉刺骨，却让他脑子更清醒了 —— 这趟差事，不仅是为苏家翻案，更是为所有被韩文正迫害过的人讨公道。
西华门的侍卫认得王诚，见他拿着大理寺的铜符，没多盘问就放了行。宫道上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红光映着他匆忙的影子，像道奔涌的血。快到碎玉轩时，远远看见青禾正站在柳树下张望，手里提着盏羊角灯，光晕在雪地上圈出片暖黄。
“怎么样？” 青禾见他过来，忙迎上去，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周大人肯接吗？”
“接了！” 王诚喘着气，把周明远的计划说了遍，“三更时分引开韩家的人，他好送证物去养心殿。对了，这是周大人让给苏小主的话。” 他压低声音复述着，看见青禾的眼睛越睁越大。
青禾转身要走，又被王诚拉住：“让小主千万小心！方才在御花园看见韩家的人了，怕是已经盯上碎玉轩。”
青禾点点头，提着灯笼快步往回走。羊角灯的光晕在雪地上晃出细碎的涟漪，像她此刻纷乱的心。她想起苏凝白日里说的 “有些火，必须有人去点燃”，原来她们就是那点火的人，哪怕会被烧得粉身碎骨。
碎玉轩的窗还亮着。苏凝正坐在灯下缝补七皇子的棉袄，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见青禾冻得通红的鼻尖，忙递过杯热茶：“成了？”
“成了！” 青禾捧着茶杯暖手，把王诚的话学了遍，“周大人说三更动手，让我们引开韩家的人。可怎么引啊？那些人跟狼似的，怕是不好骗。”
苏凝放下针线，目光落在案上的食盒上 —— 那是御膳房刚送来的宵夜，里面有七皇子爱吃的杏仁酥。“有办法了。” 她拿起块杏仁酥，“你去把这个送到景仁宫，就说是‘七皇子特意给三皇兄的’。三皇子是韩家的眼线，定会把消息传给韩文正，老狐狸多疑，定会派人去景仁宫查看，那时西华门就空了。”
青禾眼睛一亮：“还是娘娘聪明！” 她抓起食盒要走，又被苏凝叫住。
“告诉王诚，让周大人把证物直接交给李德全。”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分量，“李总管是陛下的心腹，由他呈上去最稳妥。还有，让周大人切记，只说‘江南盐税案有新证’，别提苏家半个字，免得落人口实。”
青禾点头应下，提着食盒消失在月色里。苏凝走到窗前，看着宫墙上空的月亮，忽然觉得这寒夜也没那么冷了。她想起父亲书房里挂着的 “守正出奇” 匾额，原来所谓的奇，不是阴谋诡计，是在绝境里找出路的勇气。
三更的梆子刚响过第一声，景仁宫就传来喧哗。三皇子赵琪拿着杏仁酥哭闹，说 “七弟想毒死我”，贤嫔忙着派人去请太医，动静闹得半个后宫都知道。守在西华门的黑影果然动了，三三两两地往景仁宫跑，留下两个放哨的，也伸长脖子往那边望。
这时，大理寺的值房里，周明远正抱着个黑布包裹，跟着李德全往养心殿走。老寺卿的手紧紧攥着包裹，指节泛白，听见远处的喧哗声，知道是苏凝得手了，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周大人这把年纪，还熬夜办事，不容易啊。” 李德全的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灯笼的光晕里，他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当年苏大人在江南，也是这么个拼命法，可惜了……”
周明远的喉结动了动：“李总管还记得他？”
“怎么不记得？” 李德全叹了口气，“苏大人送过我一坛桂花酒，说是他女儿亲手酿的，香得很。”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陛下这些日子总念叨，说‘有些旧账，该清了’。”
老寺卿的心猛地一跳，原来陛下早就等着这一天。他看着养心殿的灯火越来越近，忽然觉得怀里的包裹轻了许多 —— 那里面装的不仅是账册，是苏家的清白，是陛下的期盼，更是这朝堂迟到了十年的正义。
烛火摇曳中，周明远将黑布包裹递给李德全。包裹交接的瞬间，两人的目光在烛火里相遇，没有多余的话，却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有些路，总要有人走；有些债，总要有人讨；有些黑暗，总要有人用光明去照亮。
离开养心殿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周明远踩着融化的积雪往回走，听见宫墙上的雄鸡开始打鸣，一声声穿透寂静的黎明，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审判，奏响序曲。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韩文正的末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