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景仁宫的窗棂上时,柳若微正对着铜镜描眉。螺子黛是江南新贡的,墨色里泛着淡淡的青光,她握着眉笔的手极轻,一笔一画勾勒出远山般的弧度 —— 这是祖母教她的,说女子的眉要淡,淡才显得温婉,才不会招人忌惮。
“小主,御膳房送了新做的翡翠烧卖,说是用今早刚从玉泉山采的鲜笋做的,您快尝尝。” 晚晴端着食盒进来,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昨儿夜里小李子偷偷跟我说,皇上在养心殿看奏折时,还问起您睡得好不好呢!”
柳若微放下眉笔,指尖在微凉的镜面上轻轻一点:“不过是随口一问,当不得真。” 话虽如此,耳尖却悄悄红了。她知道,宫里的风言风语比御膳房的蒸汽还快,皇帝一句无心的话,传到旁人耳朵里,或许就变了味道。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太监们慌乱的应答声。晚晴手一抖,食盒里的烧卖滚出来两个,掉在金砖地上,油渍迅速洇开一小片。
“怎么回事?” 柳若微站起身,心头莫名一紧。这等喧哗,在规矩森严的宫里实属罕见,除非是有重大变故。
话音刚落,就见内务府总管刘成披着件半旧的石青褂子,一路小跑着闯进来,身后跟着四个捧着明黄锦盒的小太监。他跑到殿中,也顾不上掸掸衣上的尘土,“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手里高举着锦盒,尖细的嗓音穿透晨雾:“贤嫔娘娘接旨 ——”
柳若微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理了理衣襟,裙摆上还沾着昨夜浇花时蹭的草屑,鬓边的素银簪歪了半分,却顾不上去扶,只能依着规矩,缓缓屈膝跪下,膝盖磕在冰凉的金砖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贤嫔柳氏,性资敏慧,淑慎有仪,侍奉朕左右,勤勉恭谨,深得朕心。今晋封贤妃,赐居景仁宫正殿,赏赤金百两,锦缎千匹,钦此 ——”
刘成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柳若微心上。她怔怔地望着那明黄的圣旨,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 晋封贤妃?她入宫不过半年,从嫔位到妃位,这等速度,连当年的苏凝都未曾有过。
“贤妃娘娘,快接旨啊!” 晚晴在一旁急得推了她一把,声音带着哭腔。
柳若微这才回过神,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圣旨的绸缎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磕了三个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成笑眯眯地把圣旨递到她手里,目光在她素净的装扮上转了转,话里有话地说:“娘娘真是好福气!奴才在宫里当差三十年,还没见过谁能像娘娘这般,让皇上一日三回地挂在嘴边。往后这景仁宫,可就是咱们后宫最风光的地方了!”
“刘公公谬赞了。” 柳若微勉强挤出个笑,示意晚晴取来早已备好的荷包,“一点心意,公公别嫌弃。”
刘成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娘娘客气!奴才就在宫外候着,等娘娘换了衣裳,奴才还要亲自引娘娘去正殿看看呢 —— 那正殿可是按贵妃的规制重新修葺的,金砖地,琉璃瓦,比凤仪宫的偏殿还要气派!”
送走刘成,晚晴抱着圣旨,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小姐!您现在是贤妃了!是正儿八经的娘娘了!奴婢就知道,您一定能熬出头的!”
柳若微却笑不出来。她走到窗边,望着凤仪宫的方向 —— 那里的飞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苏凝得知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是震怒,是平静,还是早已布好了下一局棋?
“把那支赤金步摇取出来。” 她忽然说。
晚晴愣了一下,连忙从妆匣里捧出锦盒。柳若微打开盒子,拿起那支凤凰步摇,对着铜镜簪在鬓边。宝石的红光映在她眼底,却没添半分喜气,反倒让她觉得陌生。
“娘娘,这支步摇配您今日的石青宫装正好!” 晚晴在一旁赞道。
柳若微却摇了摇头,取下步摇放回盒里:“换支素银的。”
“为什么呀?这是皇上赏的,还是先皇后的旧物,多体面……”
“体面?” 柳若微冷笑一声,指尖划过冰凉的宝石,“你以为这步摇是荣耀?它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都记着宫里的血债。当年先皇后戴着它时,不知有多少嫔妃因为它夜里睡不着觉;如今到了我手里,怕是又要添几桩心事了。”
晚晴被她说得不敢再劝,乖乖取来那支素银梅花簪。柳若微对着镜子簪好,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 这双手,昨日还在绣着兰草帕子,今日却要捧着沉甸甸的 “贤妃” 金印,她真的能担起这份 “恩宠” 吗?
正怔忡间,殿外又传来通报:“丽妃娘娘、容嫔娘娘到 ——”
柳若微心里一紧,连忙整理好衣襟。她知道,这些人来得这么快,不是来道贺的,是来探虚实的。
丽妃穿着一身绯红宫装,珠翠环绕,看见柳若微,夸张地掩住嘴:“哎哟!这不是贤妃妹妹吗?姐姐刚听说喜讯,就赶紧过来道贺了!瞧瞧这模样,真是越来越俊了,怪不得皇上疼你!”
容嫔跟在后面,穿着件藕荷色锦袍,手里捻着串蜜蜡佛珠,慢悠悠地说:“妹妹能有今日,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往后妹妹就是咱们的领头人了,可得多带带咱们这些不成器的。”
柳若微知道,丽妃的热络是假的,容嫔的试探是真的。她屈膝还礼:“姐姐们说笑了,妹妹不过是侥幸罢了。在皇后面前,在各位姐姐面前,妹妹永远是晚辈。”
“妹妹就是谦虚。” 丽妃拉着她的手,指尖的蔻丹红得刺眼,“不过话说回来,妹妹晋封,最高兴的怕是太后了吧?昨儿我去福寿宫,还听见太后跟青黛嬷嬷说,妹妹是她见过最懂事的孩子呢。”
这话看似夸赞,却暗暗把她和太后绑在了一起。柳若微心里透亮,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后对妹妹确实疼爱,但妹妹也知道,这宫里的恩宠,终究是皇上给的。”
正说着,小太监又来通报:“皇后娘娘派人送贺礼来了!”
众人都安静下来。只见画屏捧着个紫檀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套玉如意,一支东珠凤钗,还有几匹流光溢彩的云锦。
“皇后娘娘说,贤妃妹妹晋封,是咱们后宫的喜事。这些东西是娘娘的一点心意,还请妹妹笑纳。” 画屏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在柳若微鬓边的素银簪上停了停,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柳若微看着那支东珠凤钗 —— 珠子圆润饱满,比她头上的素银簪不知贵重多少倍。但她知道,这凤钗不是贺礼,是警告:即便晋了贤妃,在苏凝面前,她依旧是晚辈。
“替我谢过皇后娘娘。” 柳若微接过托盘,语气恭敬,“烦请画屏姐姐转告娘娘,臣妾稍后定会亲自去凤仪宫谢恩。”
画屏走后,丽妃和容嫔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也纷纷告辞。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晚晴看着满殿的贺礼,兴奋地说:“娘娘,您看皇后娘娘多看重您,连东珠凤钗都赏了!还有丽妃娘娘送的那对玉镯,成色多好……”
柳若微没说话,只拿起那支东珠凤钗,对着阳光照了照。珠子的光晕里,她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 —— 太后的,皇帝的,苏凝的,丽妃的,容嫔的…… 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盯着这 “贤妃” 的位置。
“把这些贺礼都收起来,别摆在外面。” 她忽然说,“尤其是皇后娘娘送的凤钗,放进最里面的柜子,锁起来。”
“为什么呀?”
“因为看得越清楚,死得越快。” 柳若微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 眉眼依旧是江南的温婉,眼神却多了几分连自己都陌生的警惕。她知道,从接过那道圣旨的一刻起,她脚下的路就变了 —— 从前是小心翼翼地走,如今是走在刀刃上,每一步都可能鲜血淋漓。
午时刚过,刘成又来催促,说正殿已经收拾妥当,就等她过去。柳若微换上那套新制的石青宫装,跟着刘成往正殿走。路过偏殿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 那是她住了半年的地方,窗台上还摆着她从苏州带来的青瓷瓶,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茉莉花。
“娘娘,别看了,正殿可比这儿好多了!” 刘成在一旁笑道。
柳若微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阳光透过回廊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她知道,晋封贤妃不是结束,是开始 —— 一场更凶险、更无声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必须笑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