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管捏着那方素笺时,御书房的烛火正映着皇帝批阅奏折的侧脸。素笺上 “冷宫有异,恐惊圣驾” 八个字,笔锋清丽却透着几分沉凝,是苏凝的笔迹。他指尖在纸面轻轻摩挲,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 凝妃从不轻易递消息,这话看似寻常,实则是在示警。
“陛下,” 李总管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奴才方才收到消息,冷宫那边似有异动,恐扰了圣驾安宁。” 他没提苏凝,只把话往 “惊扰圣驾” 上引 —— 这是宫里的规矩,后宫之事,能不沾手就不沾手,尤其涉及妃嫔间的暗斗,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目光从奏折上抬起来。他眼底带着熬夜的红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冷宫能有什么异动?陈氏不是一直安分守己吗?”
“奴才也说不准,” 李总管垂着眼,语气谦卑,“只是听闻昨夜冷宫方向有火光,还隐约传来哭喊,怕是看守的人没尽心。奴才想着,冷宫虽偏,终究是皇家地界,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传出去不好听。不如奴才亲自去看看,也好让陛下安心。”
皇帝沉吟片刻,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个 “准” 字。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去吧,仔细些。陈氏虽是废后,终究曾是六宫之主,别让她受了委屈,也别让她…… 惹出什么乱子。”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李总管心里一凛,忙躬身应下。他跟着皇帝三十年,最懂这语气里的深意 —— 陛下不是担心陈氏受委屈,是怕她疯劲上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离开御书房时,夜色正浓。深秋的风卷着碎雨,打在朱红宫墙上噼啪作响,宫道两旁的宫灯被吹得摇晃,光晕在石板路上碎成一片。李总管没乘轿,只带着四个贴身侍卫,踩着积水往冷宫走。靴底碾过湿漉漉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走得极慢,脑子里反复琢磨着苏凝的字条。“冷宫有异”,异在哪里?苏凝向来谨慎,若只是寻常争吵,绝不会惊动他。联想到半年前安插在冷宫的眼线回报,说贵妃宫里的人常去探望陈氏,他心里渐渐有了轮廓 —— 怕是后宫的阴私,烧到了冷宫。
行至冷宫门口,两扇朱漆宫门早已斑驳,门环上的铜绿厚得能刮下一层。守门的王太监正缩在门房里打盹,听见脚步声猛地惊醒,抬头见是李总管,吓得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李…… 李总管?您怎么来了?” 王太监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
李总管没看他,目光扫过门房里的陈设 —— 一张破榻,一个缺腿的桌案,桌上摆着半块发硬的饼子和一碗冷茶。这光景,比最低等的杂役房还不如。他淡淡开口:“陛下听说冷宫不安生,让我来看看。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
王太监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地面:“没…… 没什么,就是…… 就是夜里风大,吹倒了柴房的篱笆,奴才已经收拾好了……”
“是吗?” 李总管的声音没起伏,却像带着冰碴,“那本宫怎么听说,有火光,还有哭喊?” 他往前走了一步,靴尖几乎碰到王太监的额头,“王德胜,你在宫里混了四十年,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真要等本宫查出来,你这条老命,怕是保不住了。”
王太监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嘴里 “呜呜” 地哭起来:“总管饶命!奴才说!奴才什么都说!”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将昨夜撞见皇后用巫蛊诅咒七皇子的事抖了个干净,连布偶上的朱砂字、心口的银针都描述得清清楚楚,最后哭喊道,“奴才不敢隐瞒,只是…… 只是这事实在太吓人,奴才……”
“布偶在哪?” 李总管打断他,眼神骤然变冷。
王太监指了指偏殿的方向:“应…… 应该还在皇后房里……”
李总管没再理他,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将王太监捆了起来 —— 这老东西知情不报,本就该死,留着还有用。
偏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像一只窥视的眼睛。李总管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下意识皱了皱眉。他抬手示意侍卫在外等候,自己提着灯笼走了进去。
殿内比想象中更破败。墙角结着蛛网,地上堆着散乱的稻草,唯一的一张木床缺了条腿,用几块砖头垫着。皇后陈氏正背对着门口,跪在地上,手里不知在摆弄着什么。她身上那件素色宫装前襟已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渍顺着衣摆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陈氏。” 李总管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陈氏猛地回头,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她看见李总管,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疯狂取代:“是你!苏凝那个贱婢让你来的?她怕了?她怕我咒死那个小杂种?!”
李总管的目光落在她面前的矮桌上 —— 那里摆着个黑陶碗,碗里的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旁边散落着几缕朱砂,最显眼的是那个麻布布偶。布偶被血浸透,颜色发黑,心口的银针歪歪斜斜地插着,上面的 “赵昀” 二字被血晕开,却依旧能辨认清楚。
“你好大的胆子。” 李总管拿起布偶,指尖捏着针尾轻轻一拔,银针带出一丝暗红色的血痂。他玩了三十年权术,见过的阴私手段能装一马车,却依旧被这血腥的诅咒刺得眼底发寒 —— 为了害人,连自己的血都敢用,这女人是真的疯了。
陈氏看着他手里的布偶,忽然凄厉地笑起来:“胆子大?我还有更大的胆子!当年我能咒苏凝,现在就能咒她儿子!凭什么她能母凭子贵?凭什么那个小杂种能得宠?我才是皇后!我才是六宫之主!” 她猛地扑过来想抢布偶,却被李总管身边的侍卫拦住,挣扎间,手腕上的伤口被扯得更开,血珠溅在侍卫的靴面上。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李总管将布偶放进锦盒,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秋雨,“别告诉我是你自己想的,就凭你一个被废的皇后,哪来的朱砂银针?哪来的胆子动七皇子?”
陈氏的挣扎忽然停了,她死死盯着李总管,眼神怨毒:“是她!是贵妃!她说只要赵昀死了,陛下就会想起我,就会让我复位!她说苏凝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狐媚惑主的贱婢!她说……”
她语无伦次地喊着,把翠儿如何送冬衣、如何塞给她朱砂银针、如何保证 “事后无人知晓” 全抖了出来。她大概是觉得横竖都是死,索性拉个垫背的,语速快得像倒豆子,连翠儿说 “贵妃娘娘说了,事成之后赏你一百两黄金” 都没落下。
李总管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果然没猜错,背后是贵妃在捣鬼。这女人也太急了,竟想用巫蛊这种阴毒手段,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搜。” 李总管对侍卫冷冷道。
侍卫们立刻在偏殿里翻找起来。破床板被掀开,稻草被抖散,墙角的砖块被一块块搬开。很快,一个侍卫从床底拖出一个包裹 —— 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还有一小包朱砂、半盒银针,最显眼的是一块撕碎的云锦碎片,上面绣着半个凤凰尾羽,针脚细密,是贵妃宫里独有的花样。
“总管,您看这个。” 侍卫将碎片递过来。
李总管捏着碎片,指尖划过上面的金线。这云锦是去年西域进贡的,陛下只赏了贵妃一匹,用来做中秋家宴的礼服。翠儿送冬衣时,怕是故意把这碎片留在了冷宫里,既是给陈氏壮胆,也是留了个后手 —— 万一事发,就能把脏水泼到皇后身上。可惜她算错了一步,陈氏疯到连自己都敢拖下水。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总管看着瘫坐在地上的陈氏。她此刻已经不挣扎了,只是呆呆地盯着地面,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要复位…… 我要杀了他们……”,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李总管没再理她,对侍卫道:“把她看好,不许死,也不许再碰任何东西。” 他又指了指王太监,“连同这个老东西一起,看好了。”
离开冷宫时,天已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冷风卷着血腥味,吹得人胸口发闷。李总管回头望了眼那座破败的宫殿,朱漆宫门在晨光中像一张失血的脸 —— 这里埋葬的,何止是一个废后的青春,怕是还有贵妃最后的翻身机会。
他加快脚步往回走,靴底踏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脑子里盘算着该如何向皇帝禀报 —— 皇后的罪证要呈,贵妃的牵连也要提,但不能说得太直白。陛下最恨后宫干政,尤其是用巫蛊这种阴私手段,点到为止,让他自己查明白,效果才最好。
路过凝晖宫时,李总管特意停了停。宫门口的侍卫比往日多了一倍,个个腰佩长刀,眼神警惕。他知道,这是苏凝的后手 —— 无论结果如何,先护住七皇子再说。
这女人,是真的聪明。不争不抢,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把刀递到该递的人手里。
回到御书房时,皇帝刚用完早膳,正坐在窗边看晨光。李总管将锦盒呈上,把冷宫里的见闻一五一十地禀报,只是隐去了苏凝递消息的事,只说是 “自己察觉异动”。
皇帝听完,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半晌没说话。晨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看不清表情。直到李总管以为他要发怒时,才听见他淡淡道:“把陈氏关进天牢,严加看管。翠儿…… 杖毙。”
李总管心里一松 —— 陛下没提贵妃,却处置了她的心腹,这是要先敲山震虎。他躬身应下,正要退下,又听见皇帝道:“凝晖宫的守卫,再加一倍。”
“嗻。”
走出御书房时,阳光已洒满宫道。李总管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长长舒了口气。这场风波,总算暂时压下去了。只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 贵妃不会善罢甘休,苏凝也不会坐以待毙,这后宫的暗斗,怕是要换种更狠的方式,继续下去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锦盒,里面的布偶硌得手心发疼。这宫里的血,怕是还要流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