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铜鹤香炉里飘着檀香,混着檐外的雨声,在暖阁里缠成一团温吞的雾。皇帝靠在铺着软垫的宝座上,手里捏着陈先生呈上来的 “七皇子课业”—— 纸上是赵恒用朱砂画的歪歪扭扭的 “水” 字,旁边有行小字批注:“观雨识水,童言问‘何以为舟’,孺子可教。”
他指尖在 “何以为舟” 四个字上轻轻敲着,想起昨日去景仁宫时,那孩子伸着小手接雨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李德全刚要上前添茶,就见殿外的太监打着伞跑进来,水花溅湿了朝服下摆:“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说有要紧事求见。”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自上次训斥后,赵珩已有半月未曾露面,今日冒雨求见,不知又打着什么主意。
“让他进来。”
赵珩走进来时,衣摆还在滴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得像张宣纸。他刚跨过门槛就 “扑通” 跪下,膝盖砸在金砖上的声响闷得让人心慌,连香炉里的檀香都晃了晃。
“儿臣叩见父皇。”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像是压了千斤重的委屈,“儿臣知道,前些日子惹父皇动了气,这些日子日夜反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求父皇能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用锦缎裹着的书,双手高举过头顶:“这是儿臣亲手抄的《孝经》,虽字迹拙劣,却字字是儿臣的悔悟之心,恳请父皇过目。”
皇帝看着那卷《孝经》,封面绣着精致的云纹,显然是用心准备过的。他没去接,只是淡淡道:“起来吧。雨大,跪着容易着凉。”
赵珩却不肯起,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愈发哽咽:“父皇不接,就是还在怪儿臣。儿臣…… 儿臣这就撞死在殿内,以谢父皇养育之恩!” 说着就要往旁边的柱子上撞,被李德全眼疾手快地拦住。
暖阁里的气氛顿时僵住。檀香还在飘,雨声还在响,可赵珩这副 “痛改前非” 的模样,倒让空气里多了几分刻意的滞涩。
皇帝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 急功近利,擅长用眼泪和苦肉计博同情,当年为了争太傅,也曾在他面前跪过一夜,说的话与今日如出一辙。
“李德全,扶太子起来。”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没说怪你,何必做这副模样。”
赵珩被半扶半搀地起身,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悄悄瞟向皇帝手中的 “七皇子课业”,见那朱砂 “水” 字格外显眼,心里的算盘打得更响了。
他垂着手站在一旁,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窗外:“这雨下得真大,不知道景仁宫的梨花会不会被打落。七弟还小,怕是会被雷声吓着吧?”
这话看似关心幼弟,实则是在提醒皇帝 —— 七皇子年纪太小,经不起折腾。
皇帝没接话,翻过课业纸,看着背面陈先生写的 “论启蒙”:“幼儿启蒙,不在识字多寡,而在养性。今日观雨,教‘水’字,是让其知‘柔能克刚’,非求早慧。”
赵珩的心猛地一沉。陈先生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教学内容,又堵死了 “急于求成” 的话柄。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弯子。
“父皇,” 他往前迈了半步,膝盖微屈,摆出恭顺的姿态,“儿臣方才在殿外等候时,听太监们说,七弟已能认二十多个字,还会背‘三人行必有我师’了?”
皇帝抬眸看他:“你想说什么?”
“儿臣是觉得……” 赵珩垂下眼睑,声音放得更柔,像怕惊扰了谁,“七弟毕竟才满周岁,骨头还没长硬,每日跟着陈先生学字、听经,会不会太累了?”
他顿了顿,抬眼时,眼底已蓄满 “关切”:“前日儿臣去看太医,还听他说,幼儿过早习文,伤脾胃,损精神,反倒不利于成长。治国之道,讲究循序渐进,七弟现在正是该玩的年纪,爬爬树,抓抓鱼,比闷在书房里学那些‘之乎者也’有用得多。”
这话听着全是为幼弟着想,细想却藏着三根刺:一是说苏凝不顾七皇子身体,逼着孩子 “早慧”;二是暗指陈先生教学不当,违背幼儿成长规律;三是将 “识字” 与 “治国” 挂钩,暗示景仁宫借启蒙之名,行 “储位之争” 之实。
暖阁里的檀香似乎沉了沉,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李德全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知道太子这话戳到了陛下最敏感的地方 —— 帝王最忌外戚借皇子争权,哪怕对方是自己疼爱的幼子。
皇帝的指尖在课业纸上停住,目光落在 “非求早慧” 四个字上,又看向赵珩那张 “恳切” 的脸。他忽然想起昨日去东宫时,看到赵珩案上堆着的《权术论》,书页被翻得卷了边,批注里满是 “先发制人”“借力打力” 的字眼。
一个口口声声说 “治国要循序渐进” 的人,案头摆着的却是急功近利的权谋书;一个自称 “为幼弟着想” 的兄长,眼底藏的却是对幼弟受宠的嫉恨。
“赵珩,”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你觉得,是谁在逼七皇子‘过早习文’?”
赵珩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慌忙叩首:“儿臣绝无此意!儿臣只是…… 只是心疼七弟!他是父皇的心头肉,也是儿臣唯一的弟弟,儿臣怎么会盼着他不好?”
他膝行两步,抓住皇帝的袍角,声音带着哭腔:“父皇明鉴!儿臣只是觉得,陈先生虽学识渊博,却不懂育儿之道,怕是误了七弟的身子!不如让七弟再玩两年,等满了五岁,心智开了,再跟着先生系统学习也不迟!到时候,儿臣愿意亲自教他,把当年太傅教给儿臣的,一字一句都传给七弟!”
这话更毒 —— 既暗指陈先生 “不懂育儿”,又把自己摆在 “兄友弟恭” 的位置上,仿佛苏凝和陈先生阻碍了他们兄弟和睦。
皇帝看着他紧抓袍角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极了当年他争抢太傅时的模样。那时他只当是少年好胜,如今才看清,这副争抢的姿态背后,藏着的是容不下别人的狭隘。
“你觉得,陈先生会误了七弟?” 皇帝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丝寒意。
赵珩被问得一窒,连忙改口:“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觉得七弟还小……”
“小?” 皇帝打断他,拿起那张 “七皇子课业”,在他面前晃了晃,“陈先生的批注写得清楚,每日授课不过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院里玩泥巴、追蝴蝶,这叫‘过早习文’?这叫‘累着了’?”
他将课业拍在案上,纸页翻动的声响在暖阁里格外刺耳:“你当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见七弟得陈先生教导,见他受朕疼爱,心里不自在了!”
赵珩的脸 “唰” 地白了,像被人当众剥了衣裳,慌忙伏在地上:“儿臣不敢!父皇冤枉儿臣了!”
“冤枉?” 皇帝冷笑一声,“你在东宫禁足,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倒有闲心打听七弟的课业,有闲心琢磨他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赵珩,你这太子当得,真是越来越‘称职’了!”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重,像鞭子抽在赵珩背上。他趴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里衣,却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的 “建言” 不仅没起到效果,反而惹得父皇动了怒。
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父皇息怒!” 他膝行几步,额头抵着金砖,声音带着最后的挣扎,“儿臣真的是为七弟好!若父皇不信,可去问太医院的院判,他定能证明幼儿过早习文的害处!儿臣愿以太子之位担保,绝无半分私心!”
他赌皇帝不会真的废了他 —— 毕竟,他仍是名义上的储君,是朝臣眼中的 “国本”。
暖阁里的檀香仿佛凝固了,雨声敲在窗棂上,淅淅沥沥,像在数着谁的心跳。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赵珩,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忽然让他想起多年前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阿珩性子急,陛下多担待些,别让他走了歪路。”
那时他满口答应,如今才明白,有些路,不是旁人能担待的,是自己一步步走歪的。
“以太子之位担保?”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