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檀香总比别处浓些。皇帝赵启年盯着奏折上 “江南水患需拨款三百万两” 的字样,眉头拧成个疙瘩,指节叩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李德全捧着参茶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 这已是陛下今日第三次走神,目光总往景仁宫的方向瞟,明摆着是心里装着事。
“陛下,该歇会儿了。” 李德全轻声提醒,将参茶放在案角。茶盏是苏凝亲手烧的青瓷,上面绘着几枝兰草,笔触纤细,像她说话的语气,总带着几分温软。
皇帝 “嗯” 了一声,却没动。他想起昨日去坤宁宫时,皇后抱着他的胳膊哭,说 “苏凝在太子面前说臣妾坏话”,话里的怨毒像针,扎得他心烦。若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他真想当场掀了桌子 —— 当年她构陷贤妃的账还没算,如今倒学会倒打一耙了。
“小李子,”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太子今日功课如何?”
李德全刚要回话,就见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孩子特有的清脆嗓音:“父皇!儿臣来了!”
赵珩像只小雀似的扑进来,明黄色的蟒纹常服在廊下扫过,带起一阵风。他手里攥着个锦囊,小脸跑得通红,鼻尖沁着细汗,看见皇帝,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珩儿?” 皇帝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笑意,放下朱笔,“怎么来了?”
赵珩扑到他膝前,仰起脸,把锦囊递上去:“父皇看!儿臣画的老虎,苏昭仪让人刻成玉的了!”
锦囊打开,玉老虎滚落在皇帝掌心。巴掌大的玉件,雕得憨态可掬,圆眼睛,短尾巴,额头上还歪歪扭扭刻着个 “王” 字,正是赵珩那幅画的模样。皇帝的指尖抚过玉上的纹路,心口忽然一暖 —— 这孩子,还记得他说过 “老虎是百兽之王,要像个样子”。
“画得好。” 他把赵珩抱到膝上,玉老虎放在孩子手里,“比父皇小时候强多了。”
赵珩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小手攥着玉老虎,忽然想起晚翠的话,鼓起勇气问:“父皇,儿臣能…… 能常来给您请安吗?”
皇帝的动作顿了顿。这孩子以前见了他总怯生生的,今日怎么突然胆大了?他看向赵珩的手心,隐约有几道红痕,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 定是皇后又罚他了。
“当然能。” 皇帝的声音软了些,“你是太子,想来就来,谁也拦不住。”
赵珩的眼睛更亮了,往他怀里蹭了蹭。这一蹭,蹭得皇帝心里发酸 —— 多久没这样抱过他了?自从皇后执掌东宫事宜,这孩子就像被圈住的鸟,越来越沉默,连笑都少了。
“父皇,” 赵珩忽然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点汗,“儿臣是不是不乖?”
皇帝一愣:“怎么这么说?”
赵珩低下头,手指抠着皇帝的龙袍盘扣,声音细若蚊蚋:“母后说…… 说父皇只信苏昭仪,不信儿臣。还说…… 还说儿臣笨,学不会功课,惹父皇生气。”
“哐当” 一声,皇帝手里的玉老虎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看向赵珩,孩子的眼里满是委屈,小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不是说谎。
“母后…… 真是这么说的?” 皇帝的声音陡然变沉,像压着惊雷。
赵珩被他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却还是点点头:“嗯。昨日儿臣想来找父皇,母后拉住儿臣,就在坤宁宫的廊下说的。她说苏昭仪…… 说她坏话,还说父皇被她迷昏了头。”
“放肆!” 皇帝猛地一拍案,奏折散落一地,砚台翻倒,墨汁溅在明黄色的龙袍上,像泼了滩血。
赵珩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往他怀里缩。李德全连忙上前:“陛下息怒,殿下还小……”
“小?” 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地上的墨渍,“她就是这么教太子的?教他背后说人坏话?教他挑拨离间?”
他不是傻子,皇后对苏凝的敌意他早就看在眼里,可他没想到,她竟会把这些龌龊心思灌输给一个八岁的孩子!难怪珩儿越来越怯,原来是被这种话耳濡目染!
“父皇……” 赵珩哭着拽他的袖子,“您别生气,儿臣不说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赵珩的哭声渐渐小了,却还在抽噎,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温热的,像烙铁。
“陛下,” 李德全在一旁低声道,“许是皇后娘娘一时气话,殿下听岔了……”
“气话?” 皇帝冷笑一声,眼神冷得像冰,“气话就能在太子面前诋毁朕?诋毁嫔妃?她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夫君?有没有这宫规国法?”
他想起皇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构陷贤妃,纵容外戚,如今又教唆太子 —— 若不是看在珩儿的份上,他早废了这个皇后!
“李德全,”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的旨,坤宁宫即日起削减用度,除了必要的吃食,其余一概停了!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
李德全心里一凛,这是要彻底禁足皇后啊!他连忙应声:“奴才遵旨。”
赵珩趴在皇帝怀里,抽噎着问:“父皇,母后是不是…… 是不是不喜欢儿臣了?”
皇帝的心像被针扎了下,紧紧抱住他:“胡说。是母后做错了,父皇罚她反省,不是你的错。”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太纵容皇后了。总想着 “她是太子生母,要顾全大局”,却忘了这 “大局” 里,最该顾的是孩子的心。
“珩儿,” 皇帝的声音放软了,“以后谁要是对你说了难听的话,就告诉父皇,父皇替你做主。”
赵珩点点头,把脸埋在他颈窝。玉老虎硌在两人中间,凉丝丝的,却让他觉得安稳 —— 原来父皇不是不疼他,是被母后的话骗了。
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了,照在散落的奏折上,墨渍干了,留下深色的印子,像道洗不掉的疤。皇帝抱着赵珩,看着案上那盏青瓷茶盏,忽然明白苏凝的好 —— 她从不在孩子面前说旁人坏话,只会教他放风筝,给他做杏仁酪,用最软的方式,护着这孩子心里的光。
而皇后,却在用最硬的戒尺,最毒的话,一点点磨灭这光。
“李德全,”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决绝,“去景仁宫,告诉苏昭仪,让她…… 来陪朕用晚膳。”
李德全应声而去时,瞥见殿外的廊柱后闪过个黑影 —— 是坤宁宫的小太监,想来是皇后派来盯着的。他心里暗叹,这影子回去报信,帝后之间的裂痕,算是彻底成了鸿沟。
皇帝低头看着怀里已经睡着的赵珩,孩子的小手还攥着玉老虎,眉头却舒展了。他轻轻为他擦去眼角的泪,忽然觉得这养心殿的檀香,闻着竟有些呛人。
或许,是时候换个味道了。
暮色漫进殿门时,苏凝提着食盒进来了。青瓷碗里盛着莲子羹,是她听说皇帝近来心烦,特意加了清心的莲心。她刚放下食盒,就见皇帝指着地上的墨渍,声音低沉:“你都知道了?”
苏凝垂下眼帘,轻声道:“臣妾不敢多问,只是心疼殿下。”
皇帝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烛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幅画。他忽然觉得,这宫里的人,或许只有她,是真心对珩儿好的。
“皇后……” 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有些话,不必说,彼此都懂。
苏凝拿起玉老虎,放在赵珩枕边:“殿下累了,让他睡会儿吧。”
皇帝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上 —— 那双手纤细,却能稳稳端着莲子羹,能细细描出兰草纹,能…… 在不知不觉间,填补他心里的空缺。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响。皇帝看着熟睡的太子,看着安静站在一旁的苏凝,忽然觉得这养心殿里的裂痕,或许…… 不必补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与其费尽心机拼凑,不如换个新的。
而这新的开始,或许就从这碗莲子羹,这个抱着玉老虎熟睡的孩子,和眼前这个安静的女子开始。
暮色渐浓,养心殿的烛火亮了,映着地上那道深色的墨痕,像个沉默的句号,为过去那段貌合神离的帝后情分,画上了终结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