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景仁宫时,苏凝正对着铜镜试穿新制的皇贵妃朝服。孔雀蓝的缎面上绣着九凤朝阳纹,金线在烛火下流淌着细碎的光,衬得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威仪,却也添了几分疏离。
“娘娘穿上这身朝服,真是比皇后还要体面。” 晚翠为她系上玉带,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自苏凝晋位皇贵妃后,景仁宫的门槛都快被送礼的人踏平,连往日里对她们冷淡的内务府,也变得殷勤起来,这朝服便是赶在三日内绣成的,针脚细密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苏凝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指尖抚过衣襟上的凤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体面是体面,却也像穿了件枷锁。”
这朝服上的每一根金线,都浸着旁人的算计与窥探。镇国公在朝堂上虽暂退一步,却暗中让党羽上奏,说 “后宫干政乃亡国之兆”,明着是指皇后,实则句句暗讽她;坤宁宫虽被禁足,却总有零碎的消息传出来,说皇后 “日夜以泪洗面”,说她 “咳得厉害,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字字句句都在向皇帝卖惨。
“娘娘别多想了。” 晚翠为她戴上赤金点翠的凤钗,“明日是您首次以皇贵妃身份主持早朝后的嫔妃请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可不能露了怯。”
苏凝点点头,转身走到书案前。案上放着一叠奏折,却不是前朝的文书,而是各宫的用度账册 —— 这是她协理六宫后的第一件差事,看似琐碎,却最能看出人心。
“淑妃宫里这个月的炭火,比上个月多领了三成。” 苏凝指着其中一页,眉头微蹙,“她素来畏寒,多领些也寻常,可这领炭的太监签字,却和上个月的笔迹不同。”
晚翠凑近一看,果然见两处签名的墨色深浅不一,笔画也有细微差别:“难道是有人冒领?”
“未必是冒领,却定有蹊跷。” 苏凝将账册推到一旁,“让碧月去查,看看这个月淑妃宫里的炭都用在了哪里,领炭的太监又是哪个宫的人。”
晚翠刚应声,就见碧月掀帘进来,脸色凝重得像窗外的天色:“娘娘,慈宁宫的李嬷嬷来了,说…… 说皇后娘娘昨夜咳血了,请陛下前去探望,陛下没应,她就跪在养心殿外,说‘若陛下不去,她就跪到天亮’。”
苏凝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乌黑。她早该想到,皇后被禁足后不会安分,这 “咳血” 与 “长跪”,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 若皇帝心软去了坤宁宫,便是打了她的脸;若皇帝始终不去,就会落下 “薄情寡义” 的名声,让镇国公抓到把柄。
“镇国公那边有动静吗?”
“有。” 碧月压低声音,“他今日在朝堂上请旨,说‘边关不稳,请求陛下调兵驻守’,还特意举荐了自己的女婿 —— 也就是皇后的妹夫,说他‘英勇善战,可担此任’。”
苏凝的指尖微微发冷。镇国公这是想趁机将兵权往自家人手里揽,一旦他的女婿掌了边关兵权,往后再想动他,就难如登天了。
“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此事容后再议’,还让萧将军去查边关的实情。” 碧月的声音稍缓,“萧将军刚从江南回来,带了些柳氏案的旧档,说是…… 说是找到了镇国公当年和柳家勾结的证据。”
苏凝的心猛地一跳。柳氏案是三年前的旧案,当时柳家贪墨赈灾粮被抄家,柳氏也因此被废,却始终没查到镇国公头上。如今萧将军拿出证据,定是查到了关键之处。
“让萧将军把证据收好,别打草惊蛇。” 苏凝的眼神锐利起来,“镇国公现在正是敏感的时候,若是被他察觉,定会狗急跳墙。”
碧月应声退下。暖阁里只剩下苏凝一人,她望着窗外越来越沉的暮色,忽然觉得这深秋的风,比寒冬还要刺骨。
镇国公想借边关之事扩权,皇后想用苦肉计逼皇帝妥协,而她夹在中间,既要防着明枪,又要躲着暗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次日清晨,嫔妃请安的时辰刚到,各宫的人就陆陆续续来了。淑妃、贤妃等几位高位嫔妃坐在前排,神色平静,眼底却藏着探究;低位的嫔妃们则低着头,手指绞着帕子,显然还在揣摩这位新皇贵妃的脾气。
苏凝坐在主位上,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声音平静无波:“本宫初掌六宫事宜,有不懂的地方,还望各位姐姐妹妹多提点。今日召集大家,是想说说各宫的用度 —— 近来国库吃紧,宫里也该省着些,从这个月起,各宫的炭火、绸缎都削减一成,省下的银子,本宫会交给内务府,充作赈灾之用。”
话音刚落,底下就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削减用度虽是常事,却从没有刚晋位就动手的,这分明是在立威。
淑妃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皇贵妃娘娘体恤百姓,是好事。只是…… 坤宁宫那边,也要削减吗?”
苏凝抬眼看向她,淑妃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与苏凝不对付,此刻提坤宁宫,是想看看她是否敢太岁头上动土。
“自然要减。” 苏凝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皇后娘娘是中宫,更该以身作则,为各宫做表率。晚翠,” 她看向身后的侍女,“你亲自去坤宁宫一趟,把本宫的话传到,就说‘省下的炭火,本宫让人换成了棉衣,送去给京郊的难民,也算替皇后娘娘积德行善’。”
这话既堵住了众人的嘴,又暗讽皇后平日奢靡,还借着 “积德行善” 的名义,让她无法反驳 —— 总不能说自己不愿给难民捐棉衣吧?
淑妃眼里的笑意淡了些,低头喝茶,不再言语。其他嫔妃见状,也纷纷附和,说 “娘娘思虑周全”。
请安散去后,晚翠忍不住道:“娘娘,您真要去削减坤宁宫的炭火?皇后本就恨您,这一来,怕是更要记恨您了。”
“记恨又如何?” 苏凝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阴云,“她若安分,本宫也不会刻意刁难;可她偏要处处试探,本宫若是退让,往后这六宫事宜,谁还会放在眼里?”
她顿了顿,又道:“你去坤宁宫时,仔细看看皇后的气色,是不是真的咳血,还是装出来的。再留意周嬷嬷的动向,她虽被流放,却在宫里埋了不少眼线,说不定能探到些消息。”
晚翠领命而去。苏凝刚坐下翻阅账册,碧月就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娘娘,萧将军派人送来的,说‘查到镇国公的女婿与北狄有私,上个月还偷偷送了一批粮草出关’。”
苏凝猛地站起身,密信在手中微微颤抖。北狄是大周朝的宿敌,镇国公的女婿竟敢私通敌国,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扩权,而是通敌叛国!
“此事当真?”
“萧将军说,有确凿证据,还截获了北狄送来的回信,上面说‘事成之后,平分大周江山’。” 碧月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悸,“他问娘娘,要不要立刻呈给陛下。”
苏凝的心跳得飞快。这封信若是呈上去,镇国公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皇后也会被牵连,彻底万劫不复。可镇国公党羽众多,若事出突然,他的亲信会不会狗急跳墙,发动兵变?
“让萧将军先压着。” 苏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告诉陛下,就说‘查到镇国公女婿贪墨军饷,请求彻查’—— 先从贪墨入手,一步步剥他的羽翼,等时机成熟,再将通敌的证据呈上去。”
这是一步险棋。拖延一日,就多一分泄露的风险,可若是操之过急,引发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碧月刚走,就见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娘,不好了!养心殿那边传来消息,说…… 说陛下刚才在朝堂上咳血了!”
苏凝手里的账册 “啪” 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皇帝的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咳血?难道是…… 镇国公狗急跳墙,在御膳里动了手脚?
她顾不上多想,抓起披风就往外跑,裙摆扫过门槛,差点绊倒。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一定要赶到养心殿。
刚跑出景仁宫,就见李德全迎面走来,脸色凝重:“贵妃娘娘,陛下让奴才告诉您,他无碍,只是旧疾复发,让您不必担心。还说…… 让您看好六宫,别出乱子。”
“旧疾?” 苏凝抓住李德全的手,声音发颤,“陛下有什么旧疾?我怎么不知道?”
李德全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是早年征战时落下的病根,每逢阴雨天就会咳嗽,今日许是气急了,才会咳出些血丝。陛下不让声张,怕引起恐慌,还请娘娘……”
苏凝的心稍稍放下,却又升起新的忧虑。皇帝气急,定是因为镇国公在朝堂上步步紧逼。他此刻隐瞒病情,既是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也是在强撑着稳定局面。
“我知道了。” 苏凝松开手,指尖冰凉,“你回去告诉陛下,让他保重龙体,六宫之事有我,定不会出乱子。”
李德全匆匆离去。苏凝站在宫道上,望着养心殿的方向,天边的阴云越来越厚,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皇帝病重(哪怕只是小恙),镇国公手握兵权且与敌私通,皇后在后宫煽风点火…… 这每一件事,都像一根引线,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大周。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景仁宫。脚下的石板路被风吹得冰凉,像踩在薄冰上,一步都不敢错。
这场风雨,终究是要来了。
回到宫里时,晚翠已经从坤宁宫回来,脸色难看地说:“娘娘,皇后根本没咳血,是用胭脂涂在帕子上装的!她还说,‘苏凝想削我的炭火,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花’!”
苏凝点点头,并不意外。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懿旨,让各宫削减的用度即刻执行,落款处盖着刚刻好的 “皇贵妃印”。
“把这道懿旨发下去。”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再让人去库房取些药材,送到养心殿,就说是‘各宫嫔妃凑的,愿陛下龙体安康’。”
晚翠接过懿旨,看着苏凝坚定的侧脸,忽然明白了 —— 无论风雨来得多猛烈,娘娘都准备好迎接了。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上飞,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苏凝走到窗前,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缓缓握紧了拳头。
她不知道这场风雨过后,大周会是什么模样,自己又能走到哪一步。可她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退缩。
为了陛下,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也为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这场仗,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