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紫禁城总带着股沉郁的潮气，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心里发闷。淑妃坐在景仁宫的廊下，看着小太监们扫起满地的银杏叶，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 那帕子上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是前几日苏凝让人送来的，说是 “谢娘娘赐云锦的恩”。
“娘娘，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要不要去走走？” 刘嬷嬷捧着件素色披风过来，眼神里带着试探。
淑妃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她接过披风搭在臂弯，慢悠悠道：“去看看也好，听说陛下今晨在凝晖堂召见了几位御史，许是会顺路过去赏菊。”
刘嬷嬷心里一亮，忙扶着她起身：“娘娘说的是，这时候遇上陛下，正好说些宽心话。”
两人刚走到月洞门，就见几个小太监蹲在墙角赌钱，见了淑妃慌忙起身行礼，手里的骰子滚落在地，骨碌碌撞到砖缝里。淑妃没斥责，只淡淡瞥了眼领头的小太监 —— 那是养心殿张总管的远房侄子，向来嘴碎，是她特意安插在御花园附近的 “传声筒”。
“这几日风大，仔细冻着。” 淑妃声音温和，“陛下正为皇后的事烦心，你们当差更要仔细些，别在宫里喧哗。”
小太监们连声称是，淑妃走远了，还听见那领头的在低声骂：“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淑妃娘娘吗？要是惊扰了圣驾，仔细你们的皮！”
刘嬷嬷低声笑道：“娘娘这招高，不用明说，他自会把话传到养心殿去。”
淑妃没接话，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那里影影绰绰站着两个宫女，是贤妃宫里的人，正探头探脑地往凝晖堂的方向看。她心里冷笑，面上却装作没看见，径直往菊花园走去。
今年的菊花比往年开得晚，墨菊、白菊、金丝菊挤在一处，倒有几分热闹。淑妃刚在石凳上坐下，就见贤妃带着宫女匆匆走来，脸上挂着泪痕，像是刚哭过。
“妹妹给姐姐请安。” 贤妃福了福身，声音哽咽，“姐姐可听说了？方才御史们在凝晖堂议事，竟有人提…… 提苏学士的不是。”
淑妃故作惊讶地抬眼：“哦？苏学士怎么了？他不是一向清廉，深受陛下信任吗？”
“谁说不是呢！” 贤妃挨着她坐下，压低声音，“方才我路过凝晖堂，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好像说…… 说苏学士跟北漠的商人过从甚密，还收了人家的好处。” 她偷瞄淑妃的神色，见对方蹙眉，又忙补充，“不过许是谣言呢？毕竟苏姑娘正得宠，难免有人眼红。”
淑妃抚着鬓角的珠花，语气担忧：“但愿是谣言。苏学士是苏姑娘的父亲，真要出什么事，苏姑娘该多伤心。”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前几日我让采月送云锦给苏姑娘，她还说多谢陛下恩典，要给陛下绣个荷包呢 —— 瞧着那样子，真是个心思纯良的孩子。”
这话看似夸苏凝，实则是在提醒贤妃：苏凝正得宠，此刻说她坏话，容易引火烧身。贤妃果然眼神闪烁，嗫嚅道：“是…… 是个好姑娘。”
两人正说着，就见皇帝身边的张总管匆匆走来，给淑妃行了礼，又对贤妃道：“贤妃娘娘，陛下让您去偏殿候着，说有话问您。”
贤妃眼睛一亮，忙起身整理裙摆：“臣妾这就去！” 她转身时，裙摆扫过石桌上的茶盏，茶水溅了淑妃一身，忙慌乱道歉：“姐姐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
“无妨。” 淑妃拿起帕子擦着衣襟，语气平淡，“快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看着贤妃急匆匆的背影，刘嬷嬷撇撇嘴：“这贤妃，眼里只有陛下，一点规矩都没有。”
“规矩？在这宫里，能抓住陛下的心，就是最大的规矩。” 淑妃站起身，掸了掸裙摆，“可惜她抓不住重点。” 她知道，陛下叫贤妃去，定是问皇后外戚案的细节 —— 贤妃的娘家与皇后母家是世仇，最喜搬弄是非。可这时候说皇后的坏话，只会让陛下觉得她落井下石，反倒衬得自己 “体恤”。
“娘娘，咱们要不要也去偏殿附近候着？” 刘嬷嬷问。
“不必。” 淑妃走到一株墨菊前，指尖轻轻拂过花瓣，“让张总管的侄子去‘无意’间告诉陛下，说贤妃在御花园跟臣妾嚼舌根，说苏学士的坏话。”
刘嬷嬷会心一笑：“老奴这就去安排。”
淑妃独自站在菊花园里，看着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她知道，谣言就像这露珠，起初只有几滴，可风一吹，就能打湿整片花叶。那几个赌钱的小太监，会把 “苏学士通敌” 的闲话传到各宫；贤妃在偏殿说的话，会被添油加醋地传到皇帝耳中；就连御膳房的厨子，也会在给碎玉轩送点心时，“不小心” 说漏嘴：“今儿买的羊肉，听说是北漠来的，苏学士好像最爱吃这个……”
这些细碎的话，单独听着没什么，可攒到一起，就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果然，傍晚时分，采月从外面回来，脸色慌张：“娘娘，宫里都在传…… 说苏学士上个月偷偷去了北漠的商栈，还跟一个穿胡服的人关起门来谈了两个时辰。”
淑妃正在看账本，闻言头也没抬：“谁传的？”
“说是…… 是贤妃宫里的小太监在井边打水时说的，还说有鼻子有眼的，连那胡服上绣了雪莲都知道。” 采月压低声音，“现在各宫都在说，苏姑娘怕是要被连累了。”
淑妃翻过一页账本，嘴角微扬。雪莲纹样是她特意让周账房写进供词的，此刻从贤妃宫里传出来，再好不过 —— 既坐实了谣言，又让贤妃当了靶子。
“苏姑娘那边有动静吗？” 她问。
“碎玉轩的人都没出门，听说苏姑娘一早就关了院门，连御前侍墨都推了。” 采月答，“小厨房送晚膳时，见院里的灯都没点，怕是…… 怕是伤心坏了。”
淑妃放下账本，走到窗边。碎玉轩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宫墙的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她能想象苏凝此刻的模样 —— 定是坐在灯下，手里捏着父亲的家书，眼泪掉在信纸上，晕开墨迹。
那姑娘看着柔弱，实则性子倔。去年冬天，御花园的梅树被雪压折了枝，旁人都劝她别管，她偏要亲自扶着树干，让人去搬竹竿来撑 —— 那股子韧劲，像极了她父亲。
“让人送些东西去碎玉轩。” 淑妃忽然道，“一碟桂花糕，一壶温热的黄酒，就说是‘夜里凉，暖暖身子’。”
采月愣住：“娘娘，这时候送东西，会不会……”
“会让她觉得，我是真心待她。” 淑妃打断她，“也会让旁人觉得，我在这时候还敢亲近她，可见是不怕这谣言的。” 她要的就是这种 “坦荡”，坦荡到让所有人都忽略，这谣言本就是她放出去的。
采月捧着食盒离开后，刘嬷嬷进来回话：“娘娘，张总管说，陛下在偏殿训斥了贤妃，说她‘搬弄是非，不顾大体’，还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钱。”
“意料之中。” 淑妃拿起暖炉捂在手里，“陛下现在最烦的就是内斗，贤妃偏要撞枪口。” 她顿了顿，又道，“让那匠人把最后几封‘密信’仿好，明日一早，该让‘证据’浮出水面了。”
刘嬷嬷应着，忽然想起什么：“娘娘，刑部的李侍郎那边，要不要打点一下？他是出了名的铁面，万一……”
“不必。” 淑妃摇头，“李侍郎是太子的人，太子向来与苏学士不和 —— 咱们只需把‘证据’送到他手里，他自会替咱们‘审’得清清楚楚。”
夜色渐深，景仁宫的烛火亮到三更。淑妃坐在灯下，看着那叠仿好的 “密信”，忽然觉得指尖发凉。她想起幼时听乳母说的话：“谣言这东西，喂饱了能吃人。”
现在，她亲手把这东西喂饱了，就等着它去咬苏学士一口，咬得鲜血淋漓。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 —— 咚 ——”，沉稳而悠长。淑妃合上眼，眼前却浮现出苏凝的脸 —— 那姑娘笑起来时，眼角会有颗小小的痣，像落在脸颊的星子。
她忽然觉得有些闷，推开窗，夜风灌进殿内，带着深秋的寒意。远处的角楼在月光下显出模糊的轮廓，飞檐如刀，像是要把这夜色划破。
“快了。” 她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这沉沉的夜。
等明日 “密信” 现世，这宫里的风，就该往她想要的方向吹了。那些飘散在风里的谣言，终将凝成一把刀，刀刀都砍向苏家 —— 而她，只需要站在远处，看着就好。
烛火在风里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张缓缓收紧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