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竹影在晨光里摇摇晃晃,将青石板路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小禄子提着食盒穿过回廊时,故意让鞋跟在石板上磕出 “哒哒” 的响,像在提醒谁 “我来了”。他的青布褂子袖口沾着片枯黄的竹叶 —— 那是从凤仪宫的假山后蹭来的,皇后宫里的人都知道,他每日去御膳房取食,总要路过那片竹林,这痕迹正好能证明他 “没走岔路”。
“小主,今儿的杏仁酪熬得稠,您快趁热喝。” 他将白瓷碗放在案上,瓷勺在碗里轻轻搅动,乳白的浆液泛起细密的泡沫,混着杏仁的甜香漫开来。苏凝正低头看着账册,鬓边的银簪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晨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片浅浅的阴影。
小禄子的目光在案上扫了一圈: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墨迹还浮在表面;摊开的账册停在 “卫家绸缎铺” 那页,边角被指尖捻得发卷;最显眼的是窗台上那盆茉莉,花瓣上凝着的露珠还没干 —— 这一切都透着 “主人刚起身不久” 的慵懒,可他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了,指腹触到个冰凉的小瓷瓶,里面的药粉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颤动。
三个月前,他还是凤仪宫最末等的小太监,因打碎了皇后最爱的冰裂纹瓷碗,被李德全按在雪地里打,皮开肉绽时,是挽月扔给他个油纸包,里面裹着五两银子和半瓶金疮药。“我家小主说,” 挽月的声音冷得像雪,“往后凤仪宫的动静,事无巨细,都要报来。”
他那时以为是天大的恩典,磕头磕得额头流血。可上个月,采月忽然塞给他个绣着牡丹的荷包,里面装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皇后娘娘说了,” 采月的指甲涂着蔻丹,划过他的手背时像条小蛇,“你在苏凝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需悄悄回禀,将来御膳房的管事之位,就是你的。”
金元宝比银子沉得多,压得他心口发慌。
“小禄子,发什么呆?” 苏凝忽然抬头,杏仁酪的甜香漫到她鼻尖,她却没动勺子,目光落在他腰间的荷包上 —— 那牡丹绣得针脚疏疏落落,明显是新手的手艺,而采月是宫里出了名的巧手,绝不会绣得如此粗糙。
小禄子慌忙低下头,手指在荷包上绞着:“没…… 没什么,奴才在想,今儿的杏仁酪是不是太甜了……”
“不甜。” 苏凝舀了勺酪,舌尖触到温润的甜,忽然笑了,“比前几日采月姐姐给你塞的桂花糕,还是差些滋味。”
小禄子的脸 “唰” 地红透了,像被泼了盆热水。他记得那天采月塞给他桂花糕时,特意说 “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尝过的,甜而不腻”,他当时只顾着藏糕点,竟没注意苏凝的窗是开着的。
“小主说笑了,奴才…… 奴才没见过采月姐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埋在喉咙里。
苏凝没再追问,只是慢悠悠地翻着账册,忽然指着 “王记粮铺” 那行字问:“前几日你说,皇后让李德全去王记粮铺对账,可有这事?”
小禄子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看见李德全去了王记粮铺,可采月特意嘱咐过,这事不能告诉苏凝 —— 那粮铺是王显当年暗中开设的,账本里记着皇后偷偷转移的私产。他攥着袖口的手沁出冷汗,含糊道:“好像…… 是去过,奴才离得远,没看清……”
苏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忽然合上账册,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竹叶:“王记粮铺的掌柜,是卫家的远房表亲。”
小禄子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苏凝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自己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早被看得清清楚楚。那五两银子不是恩典,是钩子;皇后的金元宝也不是恩赐,是催命符。他就像只被夹在两堵墙之间的耗子,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
“小禄子,” 苏凝将空碗推到他面前,瓷勺在碗底划出轻响,“你娘的咳喘病,近来好些了吗?”
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愕。他从未说过自己有娘,更没提过娘的病。
“挽月去御药房抓药时,听刘太医说,有个姓禄的老妇人在宫外咳喘得厉害,没钱医治。” 苏凝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暖意,“我让他开了方子,托人送去了,药材都是上好的,应该能管用些。”
袖中的小瓷瓶忽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小禄子看着苏凝鬓边那支素银簪,簪头的莲花纹被摩挲得发亮,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娘也是这样,把攒了半年的钱给他买了支银簪,说 “戴着能辟邪”。
“奴才…… 奴才谢小主恩典……” 他的声音发颤,膝盖一软就想跪,却被苏凝拦住了。
“不必谢。” 苏凝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廊下那盆茉莉,“这宫里的花,有的喜阳,有的喜阴,可无论喜什么,都得扎下根才能活。你说是不是?”
阳光穿过竹影,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上层淡淡的金。小禄子站在原地,手里的空碗沉得像座山,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这条根,该往哪处扎了。
远处传来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在喊各宫去领新制的宫花。小禄子慌忙提着食盒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苏凝在身后轻轻说:“那桂花糕的糖放多了,吃多了伤脾胃。”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将袖中的小瓷瓶往深处塞了塞,仿佛这样就能藏住那颗摇摆不定的心。竹影在他身后摇摇晃晃,像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片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靠近的诱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