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御花园,像是被老天爷泼了一罐滚沸的蜜,连风里都裹着甜腻的热气。紫宸殿西侧的沁芳亭临着一池碧荷,荷叶挨挨挤挤地铺到岸边,偶有粉白的荷花从叶隙里探出来,被日头晒得半垂着花瓣,倒像是怕热的闺阁小姐,怯生生躲在绿纱帐后。
沈微婉坐在亭中临水的美人靠上,一身月白纱裙被荷风掀得轻轻晃,裙摆上绣的缠枝莲随着动作流转,像是活了过来。她手里捏着半块刚从食盒里取出的莲蓉酥,指尖的蔻丹是新研的凤仙花汁染的,艳得像要滴出水来。
“这莲蓉倒比昨日的细些。” 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温软,像浸了泉水的玉。说话时,眼尾的余光正落在阶下侍立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名叫春桃,是三日前刚从淑妃的景仁宫调来御花园当值的。按例,各宫调派宫人需经内务府报备,可春桃的名册上,籍贯、年庚都模糊不清,只写着 “景仁宫裁减宫人,暂借御花园听用”。沈微婉初看到这名册时,指尖在 “暂借” 二字上顿了顿 —— 淑妃素日最是看重脸面,景仁宫的宫人哪怕裁减,也只会赏给有家世的勋贵府里,断不会往御花园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送。
春桃听见沈微婉的话,慌忙屈膝行礼,声音细细的,带着刻意装出的恭顺:“回婕妤娘娘,这是御膳房新来的点心师傅做的,说用的是今年新采的湘莲,特意减了糖,怕腻着娘娘。”
沈微婉没接话,只低头端详那块莲蓉酥。酥皮层层起酥,透着淡淡的油光,莲蓉馅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细看却能发现,馅心边缘隐隐泛着一丝极淡的青灰色。她心中冷笑 —— 寒息散混入甜食,最是难察觉,只会让甜味里多一丝若有若无的涩,不细品根本尝不出。而这青灰色,便是寒息散遇热融化后,与莲蓉里的淀粉起的反应。
三日前,她让青禾在景仁宫的墙角埋下了一小包寒息散的药渣,故意让淑妃的心腹太监李德全发现。她算准了,淑妃这些日子因她得了陛下两句夸赞,早已恨得牙痒痒,定会借着这 “药渣” 顺藤摸瓜,以为抓到了她想害人的把柄,反过来用这药对付她。
“是吗?” 沈微婉抬眼,目光落在春桃脸上。这宫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还算周正,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熬了好几夜。最要紧的是,她说话时,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在袖口蹭着 —— 那是做贼心虚的人才会有的小动作。
“是啊,御膳房的刘师傅还说……” 春桃的话没说完,就被沈微婉抬手打断。
“赏你了。” 沈微婉把手里的半块莲蓉酥递过去,指尖故意在春桃的手背上碰了一下。那指尖的温度烫得春桃猛地一颤,手里的点心差点掉在地上。
“奴、奴婢不敢……” 春桃慌忙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声音都发紧了。
沈微婉轻笑一声,收回手,重新从食盒里拿起一块新的莲蓉酥,慢悠悠地咬了一口。“本宫赏的,你也敢拒?”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起来吧,站着回话。”
春桃这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沈微婉看在眼里,心里愈发笃定 —— 这丫头定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紧张得连掩饰都不会。
亭外的蝉鸣聒噪得厉害,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微婉又咬了一口莲蓉酥,细细咀嚼着,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发紧。她知道,是时候了。
她慢慢放下手里的点心,抬手捂住心口,眉头轻轻蹙起。指尖的帕子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素白的绢帕上绣着的并蒂莲在青石板上格外显眼 —— 那是她与青禾约定的信号,意为 “按计行事”。
站在她身后的青禾眼尖,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问:“娘娘,怎么了?”
沈微婉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身子却轻轻晃了晃。她能感觉到,一股凉意正从胃里慢慢往上涌,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这寒息散是她让太医院的陈院判特意调制的,药性比市面上的温和些,只会让人畏寒乏力,不会伤及根本,却足以装出一副中毒深重的模样。
“娘娘!” 青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您脸色怎么这么白?”
沈微婉顺势往青禾怀里倒去,头靠在她肩上,故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眯着眼,从青禾的臂弯里偷偷看向春桃,只见那宫女的脸 “唰” 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被吓傻了,可那双藏在睫毛后的眼睛里,却飞快地闪过一丝窃喜。
“冷……” 沈微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好冷……”
她感觉到青禾的手紧紧扶住了她,指尖在她的背上轻轻敲了三下 —— 这是青禾在告诉她,周围没有淑妃的眼线,只有春桃一人。
春桃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奴、奴婢…… 奴婢去传太医!”
“别……” 沈微婉气若游丝地开口,抬手拉住青禾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不用传太医…… 许是、许是天太热,中暑了……” 她喘了口气,转头看向春桃,眼神故意放得涣散,“你…… 你去御膳房,取些冰镇的酸梅汤来…… 喝了…… 许是就好了……”
春桃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是,奴婢这就去!”
可她起身时,沈微婉分明看到,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不是害怕,而是急切。
春桃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后,沈微婉立刻直起身子,刚才的虚弱一扫而空。她接过青禾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暖了暖冰凉的指尖。
“她走的方向,是往西苑去的。” 青禾低声道,眼底带着一丝冷意,“御膳房在东角,她这是故意绕远路。”
“意料之中。” 沈微婉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那池荷叶上,“淑妃性子急,最是沉不住气。春桃这丫头一看就是新手,得手后定会第一时间报信。” 她顿了顿,看向青禾,“你去跟着,记住,别靠太近,看清她跟谁接头,说了什么便好。”
青禾点头,利落地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沈微婉 —— 那是她的信物,若遇到危险,可凭此调动暗处的侍卫。“娘娘自己当心,我去去就回。”
沈微婉接过玉佩,塞进袖中,看着青禾的身影隐入假山后的阴影里,才重新靠回美人靠上。风依旧热,荷香依旧甜,可这平静的表象下,早已暗流涌动。
她想起三年前,母亲也是中了这寒息散,从最初的畏寒乏力,到后来的咳血不止,短短三个月便去了。那时她还小,只当母亲是生了怪病,直到去年入宫,偶然在太医院的旧档里看到寒息散的记载,才惊觉母亲的死绝非意外。而当年负责给母亲诊病的太医,正是淑妃的远房表舅。
这笔账,她迟早要算。但现在,她得先让淑妃自己露出马脚。
沈微婉拿起一块未动过的莲蓉酥,放在鼻尖闻了闻。那淡淡的涩味里,藏着的不仅是毒药,还有淑妃的野心和她的仇恨。她轻轻将点心放回食盒,盖上盖子时,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拉开的大戏,敲下了开场的梆子。
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是青禾,倒像是…… 李德全。沈微婉勾了勾唇角,重新闭上眼,将那股寒意再次聚到脸上,只等鱼儿,一步步游进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