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晨露总比别处凉些。苏凝跪在窗下的蒲团上,指尖捻着的棉纸已被攥得发皱,纸上摊着的药渣在晨光里泛出深浅不一的赭色,像一幅被揉碎的水墨画。
这是她连续第三日翻检药渣了。
太子萧景琰昏睡的第五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支开了殿里伺候的人,亲自提着药渣桶去了后院的石榴树下。桶底沉着的药渣混着些未烧尽的炭粒,散发着浓重的苦涩,其中几粒桃仁却突兀地躺在那里 —— 饱满,油亮,带着种不自然的暗黄。
“娘娘,露重,仔细着凉。” 晚翠捧着件素色披风走来,见她蹲在桶边,指尖正捏着那粒桃仁,声音不由发紧,“这药渣太医昨日不是看过了吗?说都是寻常药材,只是太子体虚,一时难见效……”
苏凝没抬头,将桃仁凑到鼻尖轻嗅。苦杏仁的气息若有若无,像根细针钻进鼻腔,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记得清楚,太子的补药方子里从不用桃仁,更别说是这种带着微量毒性的苦桃仁 —— 三年前,她外祖父就是中了这种毒,日渐虚弱,最后断了气,太医院的诊断始终是 “风寒入体,药石罔效”。
“太医看的,是他们想让太医看到的。” 苏凝缓缓站起身,指尖的桃仁被捏得发潮,“你去把前两日的药渣都找来,就在灶房后面的灰堆里,仔细些,别惊动旁人。”
晚翠心里一咯噔,慌忙应声去了。她跟着苏凝在东宫待了五年,从太子妃未嫁时就是贴身侍女,自然知道 “牵机引” 的厉害 —— 那是种能让人脏腑慢慢衰竭的毒药,混在补药里,初时只会让人觉得疲惫,渐渐才显露出气短、畏寒的症状,极易被当成风寒。
苏凝将手里的桃仁用棉纸包好,转身回了内殿。太子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唇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她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烧,却带着种深入骨髓的凉。
“景琰。” 她轻声唤他,指尖抚过他消瘦的脸颊,“再等等,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太子没应声,睫毛颤了颤,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这时,晚翠捧着个破布包进来,里面裹着些晒干的药渣,显然是从灰堆里一点点扒出来的。“娘娘,都在这儿了,前两日的药渣里,也有这个。” 她捏出一粒桃仁,与苏凝手里的一模一样。
苏凝将三日光景的药渣并排铺开,只见桃仁的数量一日比一日多,苦杏仁的气味也一日比一日浓。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没了半分犹豫。
“晚翠,你知道刘嬷嬷吧?” 她忽然开口。
晚翠一愣:“知道,是太后娘娘的陪房,现在负责慈安宫的采买,每月会来东宫一趟,说是给您送些太后亲手做的点心。”
“对。” 苏凝点头,从妆匣里取出只锦袋。袋口的缠枝莲是她昨夜挑灯绣的,针脚细密,却在莲心处留了个极小的暗记 —— 那是苏家与刘嬷嬷约定的暗号,意为 “有生死大事相托”。“你去把这袋药渣交给她,别让任何人看见。告诉她,太子中的不是风寒,是牵机引,东宫药房出了内鬼,我信不过旁人。”
晚翠接过锦袋,只觉入手沉甸甸的。这袋药渣里藏着的,是太子的性命,是东宫的安稳,甚至可能牵扯出更深的漩涡。“娘娘,刘嬷嬷会信吗?万一她……”
“她会信。” 苏凝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刘嬷嬷的儿子十年前在边关打仗,是我父亲救了他的命。这份情,她记了十年。”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她,此事若成,苏家欠她的情,加倍奉还;若不成…… 就当我从没找过她。”
晚翠咬了咬牙,将锦袋塞进袖中,又换上身粗布衣裳,装作去后院倒垃圾的样子,快步出了寝殿。
苏凝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指尖紧紧攥着窗棂的雕花,直到指节泛白。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药渣的苦涩混着殿里的药香,弥漫在空气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东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太子病得蹊跷,药房里的内鬼藏得极深,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她一个太子妃,无权无势,能依靠的,只有深居慈安宫的太后 —— 那个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洞悉一切的老人,那个视太子如命根子的祖母。
殿外传来更夫敲过辰时的梆子声,清脆的响声穿透晨雾,却敲不散苏凝心头的沉重。她转身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太子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块冰,她用自己的掌心裹着,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景琰,再等等。” 她低声呢喃,眼眶微微发红,“祖母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
阳光渐渐升高,照在锦袋留下的残影上,那小小的暗记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像一颗等待破土的种子,藏着毁灭的危险,也藏着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