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门槛比冷宫里的石阶高得多,苏凝跨进去时,裙角扫过汉白玉的阶沿,带起一点细微的尘埃。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襦裙,是昨夜皇后派人送来的 —— 料子普通,却比冷宫里的破衣整洁得多。头发也梳成了简单的发髻,用一支素银簪固定着,簪头的花纹早就被磨平了,还是她刚入宫时母亲给她的陪嫁。
掌事太监引着她穿过回廊,廊下的朱漆柱子被岁月浸得发亮,每一步踩在青砖上,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得像敲在心上。三年了,她终于再次踏足这曾让她仰望的地方,却是以这样一种不尴不尬的身份。
“苏小主稍等,娘娘正在梳妆。” 掌事太监将她领到偏殿,奉上一盏清茶,语气比昨日在冷宫时客气了许多,却依旧带着几分审视。
苏凝没坐,只站在窗边,望着院里那株巨大的海棠。已是深秋,海棠叶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像无数双伸向云端的手。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株海棠下,皇后笑着夸她的字 “有风骨”,那时的阳光落在皇后的凤冠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妹妹久等了。”
皇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惯有的端庄,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苏凝转身时,正看见皇后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未戴凤冠,只簪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走得快了,步摇上的珠串便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罪妇苏凝,参见皇后娘娘。” 苏凝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却不卑不亢。她知道,此刻的姿态,比说什么都重要。
皇后抬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自家人” 三个字,她说得自然,苏凝却在心底冷笑。三年前把她推进冷宫时,可没谁认过这个 “自家人”。
偏殿里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冷宫的寒气截然不同。皇后坐在主位上,示意苏凝落座,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妹妹在冷宫里受苦了,瞧这身子骨,清减了不少。”
“托娘娘的福,还能活着。” 苏凝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 茶杯是官窑的白瓷,触手温润,与冷宫里的粗瓷碗天差地别。
皇后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妹妹这次肯出来,想必是想通了?”
“娘娘的意思,罪妇不敢妄猜。” 苏凝抬眼,目光正好与皇后对上,“只是罪妇听说,淑妃娘娘被禁足后,镇国将军在朝堂上屡屡发难,陛下颇为不悦。娘娘心里,想必不好受。”
皇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她大概没想到,这个在冷宫里待了三年的废妃,竟能把朝堂的事摸得如此清楚。
“妹妹消息倒是灵通。” 皇后放下茶杯,语气沉了几分,“镇国将军仗着女儿是公主生母,越发跋扈,若不加以惩戒,日后怕是要动摇国本。”
“娘娘说的是。” 苏凝顺着她的话头,“只是淑妃娘娘毕竟是公主的生母,陛下念及骨肉之情,未必肯下重手。”
“所以,才需要妹妹帮忙。” 皇后终于说到了正题,“只要你肯出面,说当年亲眼看见淑妃与李昀私会,陛下必定信你。”
苏凝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像极了这宫里每个人的真面目。
皇后以为她在犹豫,又加了把火:“妹妹放心,只要事成,本宫向你保证,不仅恢复你的位份,晋你为嫔,还会把你父母的牌位请进皇家寺庙供奉,让他们也能沾你的光。”
父母的牌位…… 苏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的父母早已病逝,尸骨无存,哪里来的牌位?皇后连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来,可见是真的急了。
“娘娘的好意,罪妇心领了。” 苏凝抬起头,语气平静,“只是罪妇有一事不明。”
“你说。”
“若我出面指证淑妃,李侍郎的夫人会不会反咬一口,说我是受了娘娘指使?” 苏凝的目光落在皇后微微收紧的眉头上,“毕竟,我与娘娘有旧怨,如今突然出面,难免引人怀疑。”
皇后显然没料到她会考虑得这么周全,愣了愣才道:“李昀已被打入天牢,他的夫人翻不起什么浪。”
“可李侍郎的族人呢?” 苏凝追问,“江南李氏是百年望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他们联合镇国将军,一起向陛下施压,说娘娘构陷淑妃与李侍郎,陛下会信谁?”
皇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她一直以为苏凝只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却没料到对方的心思竟如此缜密,连江南李氏的势力都考虑到了。
“这……” 皇后一时语塞。
苏凝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不是来拒绝的,也不是来答应的,而是来让皇后明白 —— 她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能与她平等交易的盟友。
“罪妇倒是有个主意。” 苏凝放缓了语气,“不必我出面指证,也能让淑妃永无翻身之日。”
皇后的眼睛亮了:“妹妹请讲。”
“淑妃被禁足前,曾派人给镇国将军送过一封信,信里写了如何联合其他将领,逼迫陛下释放她。” 苏凝缓缓道,“那封信,如今就在罪妇手里。”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知道淑妃送过信,却并未拿到实物。但她算准了皇后会信 —— 毕竟,她手里有淑妃三年前的密信,再拿出一封 “新信”,也合情合理。
皇后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信在哪里?”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苏凝没有直接回答,“只要娘娘肯答应罪妇一个条件,罪妇便把信交给娘娘。”
“什么条件?” 皇后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罪妇不想晋嫔,也不想离开冷宫。” 苏凝的话让皇后愣住了,“罪妇只求娘娘答应,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来打扰罪妇,让罪妇在冷宫里安稳度日。”
皇后彻底懵了。她以为苏凝会要高位,要权势,甚至要报复自己,却没想到对方只求留在冷宫。
“你…… 你说什么?”
“罪妇在冷宫里待了三年,早已习惯了清净。” 苏凝的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这宫里的荣华富贵,罪妇消受不起。只求娘娘成全。”
她知道,皇后绝不会相信她的话。一个曾在冷宫里挣扎求生的人,怎么可能不想离开?皇后只会觉得,她是在以此为筹码,索要更多的好处。
果然,皇后的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也变得耐人寻味:“妹妹真的甘心一辈子待在冷宫?”
“甘心。” 苏凝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坦荡,“只要娘娘答应罪妇的条件,信,明日便送到娘娘手里。”
皇后沉默了很久,久到偏殿里的炭火都快熄灭了,才缓缓开口:“好,本宫答应你。”
她大概以为,只要拿到信,扳倒了淑妃,苏凝的去留,还不是她说了算?
“多谢娘娘成全。” 苏凝站起身,再次行礼,“罪妇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皇后没留她,只让掌事太监送她出去。
走出坤宁宫时,夕阳正好落在宫墙上,把朱红的宫墙染成了金红色。苏凝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心里一片清明。
她没有答应皇后,也没有拒绝。她用一个 “条件”,换来了时间和空间 —— 皇后会因为那封 “信” 而暂时不对她动手,淑妃会因为皇后的步步紧逼而露出更多破绽,而她,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回到冷宫时,天已经黑了。送她回来的小太监放下一个食盒,里面是一碟精致的点心和一件簇新的锦袍。苏凝没看,只让他放在桌上。
暗卫在深夜来访,这次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娘娘说,信呢?”
“明日午时,我会把信放在老槐树下的石缝里。” 苏凝走到窗边,望着墙外的夜色,“告诉娘娘,不必派人来取,我会亲自放好。”
暗卫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声 “是”,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苏凝知道,皇后不会真的等她送 “信”。今夜,坤宁宫的人一定会偷偷潜入冷宫,搜查那封信。
她走到床前,搬开方砖,取出木匣。里面,淑妃的密信和皇后的残片依旧静静躺着。她没有把它们藏起来,只是原样放回,然后盖好方砖,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要让皇后的人找到淑妃的密信 —— 不是现在,而是在最合适的时候。
冷宫里的夜,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苏凝坐在桌前,看着那碟精致的点心,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这世上最毒的,不是毒药,是人心。”
她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甜得发腻,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的应答,不是 “是”,也不是 “否”,而是沉默。
在这沉默里,皇后会继续猜忌,淑妃会继续挣扎,而她,会在这无声的较量中,慢慢积攒足够的力量,直到能真正为自己做主的那一天。
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是在为这场静默的应答,低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