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039年5月2日」,火星。
“陆前辈,请喝茶。”
陆航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端起那杯散发着氤氲热气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是真正的茶叶,带着泥土和阳光的香气,在这颗早已被人工环境彻底覆盖的星球上,算得上是奢侈品。
这位“年轻人”从辈分上来算……倒也不是他的直系后辈。他自己一生未婚,无儿无女。眼前这位周姓青年,是他当年那位扎着马尾、总爱端着咖啡站在他实验室门口的学妹的玄孙。
按照历法年龄算,对方也已过百岁。只是得益于基因优化与低温休眠技术,生物年龄被牢牢锁在二十出头,面容清俊,举止沉稳。
陆航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那位学妹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满脑子都是宇宙常数和弦理论的呆子。结果,她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位理论物理学家,听说还是当初被她吐槽得最狠的那个。
人生就是这么充满了戏剧性。
“可惜,高祖母在您休眠的这段时间,就已经过世了。”周姓青年脸上带着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先人的追忆,“我小时候,总是听我的父亲提起您和高祖母在‘启明’站的故事。”
学妹……已经离世了吗?
陆航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茶水的温度隔着杯壁传来,有些烫手。
在他进入休眠之前,人类早就攻克了死亡。至少是攻克了“生理性死亡”。只要尸体完整、大脑未腐,通过一套复杂的生物重构与记忆回溯技术,就能让一个人完好如初地“回来”。
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这套技术昂贵得令人发指,一次复活的费用,足以让他们背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沉重债务。但对于学妹而言,或者对于任何一个能踏入邦联科学院门槛的科研人员而言,这笔钱绝对出得起。
甚至都不需要他们自己出这笔钱,只要愿意,邦联免费提供相关的服务。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她不是“不能”被复活,而是“不愿”。
陆航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有些答案,不必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
或许她早已看透,在光速壁垒与文明碎片化的时代,所谓“永生”,不过是将孤独拉得更长罢了。与其在陌生的未来醒来,不如留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安静地谢幕。
在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家常寒暄、旧事追忆之后,周氏后辈终于将话题,缓缓引向了陆航真正在意的事情。
“「烛龙」项目啊……”周氏后辈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真是一言难尽。”
陆航放下茶杯,那双见过了太多奇迹与绝望的眼眸里,透出了一丝好奇。
烛龙,其核心思想并不在于创造一头神话中“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的太空巨兽,而在于对时间本身的利用,这正是其名“烛龙”的由来。
项目最初的灵感,确实源于陆航早年主导的黑洞观测项目。当时,他们通过人造生命体「许珀里翁」传回的数据,首次在事件视界附近,观测到了时间流速的极端扭曲现象。
由此,一个大胆的设想被提出:既然黑洞能通过其巨大的质量扭曲时空,那么人类是否也能主动制造一种可控的时空结构,人为地“折叠”或“拉伸”时间?
更进一步,理论物理组甚至提出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模型:将时空坐标轴互换。
在常规宇宙中,时间是一维的、单向流动的轴,而空间是三维的、可自由移动的场域。但在某些极端引力场中,时空度规会发生翻转。
时间维度会表现出空间的特性,而某一空间维度则会表现出时间的单向性。
如果人类能主动构造出这样的区域,哪怕只是微观尺度,也意味着可以绕过光速壁垒的限制。
因为光速本身,正是四维时空结构下因果律的表征;一旦时空结构被重构,光速就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常数,而只是一个局部有效的现象。
“早期确实如同陆前辈您说的这般,”周氏后辈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敬意,又夹杂着某种疲惫的清醒,“大家都以为,只要算力足够、材料足够、能量足够,就能硬生生‘造’出一个微型黑洞,再用它来‘编织’时间。”
他顿了顿,苦笑了一下。
“但后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想法……十分幼稚。”
陆航昨天下午在档案馆翻遍了所有能调阅的资料,关于「烛龙」的细节一个字都没找到。但他从一份残缺的项目人员名单里,看到了这位周氏后辈的名字,排在末尾,职位是“时空拓扑模拟组·初级研究员”。
而在这位周氏后辈之后,「烛龙」计划便杳无音信,仿佛从邦联的科研史上被彻底抹去了。这大概率意味着,项目被无限期中止,甚至是……彻底放弃了。
“幼稚的不是理论,陆前辈。理论本身是完美的,【千载星辰】用了一百年的算力,模拟出的结果也证明,这条路在数学上是可行的。”
“那问题出在哪里?”陆航问。
周氏后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任何游戏内部能构筑的系统,其上限,永远受限于运行该游戏的平台本身。
这个道理,在现实世界同样成立。
“我们永远不可能在宇宙内部,修改宇宙的底层规则。”周氏后辈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面对终极壁垒时的无力,“那只是数学上的把戏而已。宇宙本身没有向我们开放‘写权限’,一如光速不可超越,一如信息无法超光速传递。”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陆航:“【千载星辰】的最终报告,其实只证明了一件事:我们能‘理解’那个方程,但我们无法‘运行’它。就像一个生活在二维平面上的生物,可以推导出三维空间的几何公式,却永远无法真正‘进入’三维。”
陆航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这一幕,他其实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份预料,才让他在最后主动申请了低温休眠。
“那怎么解决呢?”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还是……直接放弃了?”
“放弃?”周氏后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忽然感觉有些口干,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了。他将杯子放下,声音也随之压低了几分,“项目组最后,重心转变成了……
“超脱。”
“超脱?”
陆航重复了一遍,感觉这个词实在是有些玄幻了。对于一群把毕生都献给了公式与数据的科学家来说,这个词更像是会出现在某个深山老林里,道士吐纳时的呓语。对他这种老派科学家来说,实在是有些……不那么“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