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究竟是老狐狸。
在林天鱼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注视下,威廉·冯·施泰因的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着。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
承认?不承认?
不,都不对!这小子既然敢把东西拿出来,就说明他手上一定有牌!我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必须……我必须把主动权夺回来!
仅仅是两三秒的沉默,威廉脸上的表情,便完成了一次天翻地覆的、影帝级别的转变。
他脸上那副谄媚而又惊慌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沙场宿将的、极致的凝重与森然的杀气。他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那股子属于北境侯爵的威压,不自觉地散发了出来。
“巡察使阁下,”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因为震惊而产生的沙哑,和一种发现惊天阴谋时的、恰到好处的凝重,“请恕我刚才失态了。”
他没有回答林天鱼的问题,而是反过来,用一种极其严肃的、仿佛在汇报最高等级军情的语气说道:
“在北境缴获的、最高等级的军情密报中,我曾见过这个印信。”
他死死地盯着林天鱼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魔王军第七军团长,‘黑翼’巴哈姆特的私人印信!”
说完,他没有给林天鱼任何追问的机会,而是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急切与“发现内奸”的震惊。
“阁下,恕我冒昧!这封信,您是从何处得到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充满了感染力。
“巴哈姆特的印信,竟然会出现在永耀之城!出现在这场宴会上!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我们帝国的内部,已经有奸细渗透了进来!甚至,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就有魔王军的同党!”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了宴会厅里那些还在推杯换盏的贵族们,脸上,是“痛心疾首”的表情。
“北境的防线固若金汤!这封信,绝不可能通过常规的渠道,送到帝都来!除非……除非是有人在内部接应!”
一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直接打了出来。
他不但完美地解释了自己为何会认识这个印章,还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忠心耿耿、对军情了如指掌的爱国将领。
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将问题的焦点,从“你为什么认识这个印章”,巧妙地转移到了“这封代表着敌人的信,为什么会出现在帝都”,将一个针对他个人的“审问”,瞬间拔高到了一个关乎“帝国安危”、“内部有奸细”的、所有人都必须正视的严重问题上。
同时,也把皮球,狠狠地,踢回给了林天鱼。
现在,轮到你这个“巡察使”,来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又是从哪里,搞到这封信的?
然而,面对威廉这话术反击,林天鱼没有震惊,没有顺着他的话去追查“内奸”,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对“帝国安危”的担忧都没有。
林天鱼只是静静地听完了他那番慷慨激昂的“表演”,然后,端起酒杯,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出威廉话语中那层层叠叠的暗示和巧妙的转移,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懒得去接那个被踢回来的、沾满了泥巴的皮球。
他放下了酒杯,抬起眼皮,用一种近乎于“不解风情”的、耿直到有些令人恼火的平淡语气,将那个最开始的、最尖锐的问题,又原封不动地,重新抛了回去。
“所以,你既然知道魔王军有个第七军团长,叫‘黑翼’巴哈姆特,”林天鱼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仿佛真的只是在请教问题的“好奇”。“那你怎么刚才又跟我说,你对魔王军的组织架构,什么都不知道呢?”
“……”
威廉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他那刚刚才酝酿起来的、准备继续痛陈“内奸危害”的激昂情绪,被林天鱼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硬生生地、不讲道理地,给堵了回去。
这小子……他是个傻子吗?!他听不懂人话吗?!
威廉完全无法理解林天鱼的脑回路,正常人,在听到“帝国有内奸”、“魔王军的印信出现在帝都”这种惊天大瓜的时候,不都应该立刻被转移注意力,然后和他一起,义愤填膺地去讨论如何揪出内奸吗?
他怎么……他怎么还在纠结“我刚才为什么说不知道”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
这不重要啊!跟帝国安危比起来,我刚才撒的那点小谎,算个屁啊!
威廉感觉自己的血压,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上飙了。
除非……
除非……
威廉感觉自己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除非这个“巡察使”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内奸”,也不在乎什么“帝国安危”。因为他今天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扳倒我!
而那封信……
魔王军把他卖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威廉并不知道魔王军那套“禁魔”的、疯狂的终极理念。在他看来,魔王军和大陆的其他势力没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为了生存与财富而战,他们的行事准则,应该也离不开“利益”二字。
但这么多年来,魔王军的行事风格,在他看来,一直都充满了诡异和不可理喻。
自从几十年前开始,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在他继承爵位前后(威廉并不知道,那正是老魔王去世之后几年,狄奥多里克正式接手魔王军的时间点),魔王军的整体战略,就开始了大幅度的转向。
他听他的父亲,上一代的冰风要塞侯爵说过,在父亲的那个时代,魔王军虽然也野蛮,但他们的行动,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章法”。他们偶尔会集结重兵,突袭边境的某个小村庄或者堡垒,将里面的贵族领主要么当众处决,要么就直接抓走,不知所踪。
然后,他们会把领主积攒的财富,分发给那些被奴役的农奴,每人给予几个银币,然后就将他们遣散。
这种诡异的行为,导致了大量的农奴脱离了土地的束缚。他们中的一些人,感念魔王军的“恩情”,选择加入了他们;而更多的人,则因为失去了家园和领主的庇护,变成了无根的浮萍,只能四处流浪,最终汇聚成了北境边疆地带,那股常年都无法根除的、庞大的流民潮。
这让帝国的边境,一直都处于一种低烈度的、持续的混乱之中。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魔王军就突然改变了战术。他们不再主动出击,而是采取了一种近乎于“龟缩”的姿态,只是偶尔收编一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不成气候的土匪,或者像哥布林部落那样的炮灰。
然后,就驱使着这些炮灰,去对边境进行一些不痛不痒的骚扰。
他的父亲,那个在北境的冰风中镇守了一辈子的老人,在临终前,还曾死死地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诫他:“威廉,永远不要把魔王军当成一群蠢货。他们蛰伏起来,一定是在图谋着什么足以颠覆世界的大事……”
很明显,威廉最终还是违背了祖训。
在几年之前,面对魔王军使者递来的、充满了诱惑力的橄榄枝,他选择了与之苟同。
而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
似乎,自己成了蠢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