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清“圣裁”二字落下,望楼之内,死寂如坟。
那只黑色的漆盒,静静地躺在长案之上,却仿佛是一口择人而噬的深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
敬畏,贪婪,恐惧,狂热。
孙承宗挺直了脊梁,苍老的脸上,是一种殉道者般的光辉。
周延年则面如死灰,身体摇摇欲坠,他看到的不是一份考卷,而是世家门阀秩序崩塌的序曲。
而礼部尚书崔岩,那张始终如僵尸般毫无表情的脸上,眼皮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扫过顾玄清,扫过孙承宗,最后,落在那只漆盒上。
一道无人察觉的,冰冷彻骨的杀机,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顾阁老,此举……是否过于草率?”
崔岩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朽木在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份考生之卷,纵有惊才,亦属科场之事。惊动圣驾,恐非人臣之道。”
顾玄清冷冷地看着他:“崔尚书,你我心中都清楚,这,早已不是科场之事。”
崔岩不再言语,只是缓缓地,垂下了眼睑。
仿佛一尊泥塑,再度失去了所有生机。
然而,就在他垂下眼睑的瞬间,一名站在角落里,负责端茶送水的吏部小吏,悄无声息地躬身一拜,而后,如同一道影子,退出了望楼。
他步履匆匆,穿过回廊,脸上那卑微的表情,早已被一种极致的惊骇与惶恐所取代。
他没有走正门。
而是绕到贡院后墙一处偏僻的角落,那里,一个不起眼的狗洞早已被打开。
他将一卷早已写好的蜡丸,从洞口塞了出去。
洞外,一只手迅速将蜡丸捡起,消失在阴影之中。
……
一刻钟后。
京城,左相府。
书房之内,檀香袅袅。
当朝左相李斯年,正手持一枚白子,对着一盘残局,凝神沉思。
“相爷!”
一名心腹幕僚,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颤。
李斯年眉头微皱,手中棋子悬停半空,不悦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幕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刚刚收到的蜡丸情报,用颤抖的双手呈上。
“贡院……出事了!”
李斯年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神情骤然一变。
“文道显圣?”
“均田亩,革吏治,开民智?”
“使人人如龙?!”
“好……好一个林凡!”
“啪!”
李斯年手中的那枚温润白子,竟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
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缓缓站起身,那股运筹帷幄的从容气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风雨欲来的阴沉。
“老夫,还是小觑了他。”
“这不是一把刀,这是一头要吞食天下的……恶龙!”
他猛地转身,看向那名幕僚,眼神锐利如刀。
“顾玄清,要将此卷,呈送御前?”
“是……相爷,孙承宗等人力主,顾玄清已经将原卷封存,连同弹劾此卷的奏章,一并装入了御前专用的黑漆盒!”
李斯年的眼中,杀机毕露。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
“发动所有门生故吏,告诉他们,若让此卷安然入宫,他们头上的乌纱,屁股下的椅子,家中的良田美宅,都将化为泡影!”
“告诉崔家、王家、张家……告诉所有世家,唇亡齿寒!”
“今日,若不将这林凡摁死,来日,就是他将我等满门抄斩!”
“老夫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威逼,利诱,弹劾,还是……别的。”
李斯年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总之,在日落之前,老夫要那份卷子,从那个黑盒里,消失!”
“要么,让顾玄清自己把它烧了!”
“要么,我们就帮他烧!”
……
贡院,望楼。
气氛,已经从争辩的火爆,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玄清已经写好了奏章,将那只黑漆盒锁上。
他刚准备传令,让自己的亲信卫队,护送此盒入宫。
一名同考官,翰林院的李学士,忽然脸色煞白地站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顾玄清面前,嘴唇哆嗦着,低声道:“阁老……下官……下官家中八十老母,近日偶感风寒……”
顾玄清眉头一皱:“李学士,有话直说。”
李学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痛哭流涕:“阁老!恩师刚刚派人传话,说……说此卷乃不祥之物,若入宫中,必引朝堂大乱,届时,我等参与阅卷之人,都将成为乱党,祸及满门啊!”
他的恩师,是吏部左侍郎陈博文,三皇子派系的核心人物。
话音未落。
另一名考官也冲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阁老!我家岳丈,户部右侍郎赵大人也派人传信,说……说已有数十名御史,正在草拟奏章,准备联名弹劾您……结党营私,挟考生以乱国政!”
“阁老!三思啊!”
“阁老!此举无异于引火烧身!”
一时间,刚刚还义愤填膺,或是沉默不语的同考官们,至少有七八人,纷纷跪倒在地,哀嚎一片。
他们的背后,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是朝堂之上的各方势力。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内,已经从四面八方,朝着这座小小的望楼,收紧了。
周延年见状,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尖声道:“顾玄清!你看到了吗!这便是民意!你若一意孤行,便是与天下士大夫为敌!”
孙承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些跪倒的同僚,怒骂道:“软骨头!一群被猪油蒙了心的软骨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然而,他的怒骂,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在这张由权力和利益编织的巨网面前,个人的风骨,显得那么可笑。
顾玄清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风中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拍打。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威胁。
这是通牒。
他若执意将卷子送出这扇门,等待他的,将是整个文官集团和世家门阀的,疯狂反扑。
届时,就算陛下有心保他,恐怕也挡不住这滔天巨浪。
他会被撕得粉身碎骨。
顾玄清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按在那冰冷的黑漆盒上。
他能感觉到,盒子里那份卷子,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
那光,是万家灯火。
那光,是天下苍生。
许久。
他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片玉石俱焚的决绝。
“来人!”
他厉声喝道。
“备车!入宫!”
“老夫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谁敢,拦我顾玄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