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即将坠落的墨,不是凡物。
它凝聚了世家门阀最阴狠的怨毒,混合了某种能污秽文气的特制药引,一旦沾染试卷,便如跗骨之蛆,神仙难救。
它代表了规则。
一种由权贵制定,用以绞杀一切挑战者的,肮脏的规则。
考官张正的眼中,已经浮现出任务完成的快意。
高台之上,监考官钱峰的嘴角,已经微微翘起。
暗处,无数双眼睛,都在等待那一声宣判林凡死刑的“污点”出现。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林凡甚至能看清那滴毒墨在空中翻滚的姿态,看清它折射出的,张正那张扭曲的脸。
然而,林凡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伸出的手,也没有半分退缩。
就在那滴毒墨距离洁白卷面仅剩分毫之差,即将完成它罪恶使命的瞬间。
变故,无声发生。
没有狂风,没有巨响,甚至没有任何文气的光芒。
只是林凡的指尖,轻轻地,与试卷的边缘触碰了一下。
嗡。
一声无人能听见的,源自文宫道台的轻鸣。
那座铭刻着“万家灯火图”的青铜道台,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道台上,那铁匠铺飞溅的火星,亮了一下。
那浆洗房蒸腾的雾气,浓了一分。
那学堂里稚童的读书声,响了一瞬。
一股凝练到极致的“人间烟火”之气,顺着林凡的指尖,悄无声息地蔓延到整张试卷之上,形成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屏障。
那滴阴毒的墨,滴落了。
它没有溅开。
它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它就像一滴水珠落入了滚烫的沙漠,在接触到卷面的前一刹那,便被那股厚重而又炽热的人间烟火气,直接蒸发、净化、湮灭!
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考官张正脸上的狠厉,瞬间凝固。
他瞳孔猛地收缩,死死地盯着那张洁白如初的卷子,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那特制的“蚀文墨”,足以污掉三品大儒的本命文宝,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高台之上,钱峰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意,变成了极致的错愕。
林凡缓缓抬起眼帘。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试卷,落在了张正那张写满惊骇与不可置信的脸上。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甚至没有牵动嘴角。
但那笑容里的冰冷与嘲弄,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了张正的心里。
那眼神在说:我知道。
那眼神在说:就这?
那眼神还在说:下一个,轮到你了。
张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一颤,几乎要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如同见了鬼一般,将剩下的卷子胡乱塞进林凡手中,仓皇逃离。
林凡收回目光,将那份承载了无数阴谋的试卷,平整地铺在桌案上。
他拿起那方在月下磨了半夜的浓墨。
提笔,饱蘸。
第一道杀招,已破。
但这只是开始。
他要做的,不是被动地拆解陷阱。
他要掀了这张棋盘!
林凡闭上双眼,整个人的气息,与身下的号舍,与整座贡院,与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
他的笔尖,悬于卷首。
然后,落笔!
就在笔尖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刹那。
轰————!
一股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意志,从地字九号这间小小的号舍中,轰然升起,冲天而去!
它不是金光,也不是紫气。
它无形,无相,无声,无息。
贡院里,那些正襟危坐的考生,那些来回巡视的衙役,那些各怀鬼胎的考官,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样。
然而,在另一个维度,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乾王朝的气运,都在这一刻,为之颤抖!
皇城,御书房。
正在批阅奏折的乾元帝,手中的朱笔,毫无征兆地“啪”一声,断为两截。
他猛地抬起头,不是望向贡院的方向,而是望向了头顶的虚空。
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感觉到了。
那股属于帝王,与国运相连的直觉,让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全新的、磅礴的、充满了生机与变革的力量,正在注入这个王朝的“天命”之中。
这股力量,让他感到亲切,因为它充满了“生”的气息。
这股力量,也让他感到恐惧,因为它正在挑战他这位“天子”的权威!
“民心……”乾元帝失神地呢喃,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忌惮,“这就是……真正的民心吗?”
国子监,祭酒阁。
须发皆白的王守一,正对着一幅圣人画像枯坐。
突然,他苍老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双眼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霍然起身,冲到窗前,望向天际。
在他的“文心”感应中,整个京城上空,那原本由各家“浩然正气”与“皇道龙气”交织而成的天幕,被一道来自大地的洪流,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洪流,是农夫的汗水,是工匠的锤音,是商贩的叫卖,是母亲的呼唤,是所有生灵最朴素的愿望!
“道不孤!圣道不孤啊!”
王守一老泪纵横,对着贡院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颤抖着,说出了那句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话。
“今日,终见……立命之人!”
崔府,密室。
称病不出的崔岩,正与左相李斯年相对而坐。
两人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杀机四伏。
就在那一瞬间,两人同时脸色一白。
他们感觉到了,自己文宫内的“浩然正气”,竟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哀鸣,仿佛遇到了天敌一般,想要逃离,想要臣服!
“怎么回事?!”李斯年惊骇出声,打翻了棋盒。
崔岩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名为“恐惧”的情绪,他死死地盯着贡院的方向,牙齿都在打颤。
“是他……一定是他!”
“他不是伪学!他……他开创了一条全新的,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圣道!”
这一刻,北境军中,正在擦拭长刀的秦良玉,动作一顿,只觉得天地间的气血都变得旺盛了几分。
南疆深处,正在与蛊虫嬉戏的阿依娜,好奇地抬起头,发现万物都变得更有“灵性”。
稷下学宫内,公输墨与韩励等人,齐齐色变,感受到了那股容纳百家、经世致用的磅礴意志。
整个天下,所有站在顶端的人物,都在这一刻,将目光投向了京城,投向了那座看似平静的贡院。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
地字九号号舍内。
林凡对外界的一切恍若未觉。
他只是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在试卷的最上方,写下了他这篇文章的题目。
那不是策论,不是诗赋。
那是五个,仿佛承载了万民之重,足以压塌一个时代的,大字——
《为生民立命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