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街的风暴,终究是散了。
但那一句“民心即天”,却化作了无数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刻在了京城的骨子里。
俊才馆的小院,在经历了那一日的喧嚣后,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
周子谦每日进出,都能感受到外界投来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
那里面,少了轻视与敌意,多了发自肺腑的敬畏,甚至是……狂热。
走在街上,总有不认识的百姓对他躬身行礼,喊一声“周先生辛苦”,更有小贩硬要塞给他几个热乎的包子,说那是给“林青天”的。
民心,不再是书本上一个虚无缥缈的词。
它变得滚烫,变得真实,变得触手可及。
然而,院内的气氛,却与外界的狂热截然相反,沉静得有些压抑。
周子谦知道,先生赢了天下人的心,却也等于将自己逼到了悬崖的尽头。
那一日之后,崔岩称病不出,整个崔氏一族都变得异常安静。
朝堂之上,关于“勘验文宫”的奏请,也诡异地没了下文。
但这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叫嚣都更令人心悸。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林凡对此,似乎毫无所觉。
他每日演武,看书,与公输墨书信来往,讨论着那台足以改变时代的水力锻锤。
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
皇城,御书房。
乾元帝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一处疆域上。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棋盘街那日,探子传回的,那山呼海啸般的四个字。
民心即天。
“民心即天……”
他低声呢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身为天子,他本该对这四个字,感到雷霆震怒。
这是在动摇国本,这是在挑战君权神授的根基!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除了那份帝王的警惕与忌惮外,竟还有一丝……快意。
多年来,世家门阀以“天意”、“祖制”为名,处处掣肘,将皇权架空。
他们,才是那群最喜欢将“天心”挂在嘴边的伪善者。
林凡,用一句“民心即天”,撕碎了他们最后的遮羞布。
他用最锋利的矛,刺向了那张盘根错节的巨网。
这把刀,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还要利!
“陛下。”
一名黑衣内侍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呈上一份密奏。
“崔岩……还在装病?”乾元帝没有回头。
“是,礼部事务,暂由侍郎代管。”
“哼,一条被当众打断了脊梁的老狗罢了。”乾元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让他病着,朕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顿了顿,又问。
“林凡呢?”
“回陛下,林解元闭门不出,潜心备考,不见任何人。”
“备考?”
乾元帝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若真以为,赢了人心,就能高枕无忧,那朕,倒真是看错他了。”
他挥了挥手,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帝王幽幽的叹息。
“春闱……林凡,这盘棋,你若能活下来,朕,便将这天下,分你一角又何妨?”
……
夜,深如浓墨。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洗刷着京城的白日喧嚣。
周子谦吹熄了院中的灯笼,正要回房。
笃,笃笃。
一道极轻,极有节奏的叩门声,在雨夜中响起。
周子谦心头一跳,立刻警惕起来。
这个时辰,会是谁?
他没有出声,悄悄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雨幕中,站着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身形瘦小,像是个未及冠的少年。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门后的目光,没有再敲,只是静静地站在雨中,仿佛一尊石像。
周子谦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快步走向书房。
“先生,外面有人。”
“让他进来。”
林凡头也未抬,声音平静。
周子谦心中一凛,先生似乎早有预料。
他打开院门,那人一言不发,闪身而入,动作迅捷得不像一个普通人。
周子谦将他引至书房门口,自己则识趣地退到院中,撑着伞,警惕地望着四周。
那人走进书房,摘下斗笠。
一张苍白而又年轻的脸庞,出现在灯火下。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疲惫与挣扎。
“你,就是林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凡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打量着他。
来人的衣着,是礼部低阶文书的服饰,袖口,却用金线绣着一个不起眼的“卢”字。
卢家的人?
“是我。”林凡开口,“你冒着杀头的风险深夜至此,想必不是为了问我一个名字。”
那年轻人身体一僵,似乎没想到林凡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处境。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放在桌上。
“我……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张秀才了。”他低声说,眼中满是痛苦,“他只是因为在誊抄公文时,写错了一个字,就被……就被活活打死。”
“我不想有一天,也变成他那样。”
“更不想……让这个天下,变成一个连写错一个字都要死的世界。”
说完,他不再看林凡一眼,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他对着林凡,深深一揖,而后转身,戴上斗笠,决然地冲入雨幕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那卷安静躺在桌上的油布包。
林凡拿起它,解开层层包裹。
里面,是一卷薄薄的绢帛。
他缓缓展开。
灯火下,一行行蝇头小楷,触目惊心。
“春闱大比,甲字三号策,名曰‘惊蛰’。”
“其策,以崔尚书门生,吏部陈侍郎之侄,陈子昂为首,共计三十六人,皆已提前获题,范文已烂熟于心。”
“为保万无一失,另备‘乙策’。”
“若林凡入场,其卷必为‘地字九号’。考官之中,已安插三人,皆为我等之人。”
“第一策,污其卷。趁收卷之机,以特制墨水污其卷面,按律,卷面不洁者,直接黜落。”
“若第一策不成,行第二策,换其卷。”
“已备妥一篇辞藻华丽,然内里大逆不道之伪作。待其交卷后,于弥封之前,偷梁换柱。届时,人赃并获,以‘谋逆’之罪,将其当场格杀!”
“第三策,备于场外。若前两策皆败,则于其出场之时,制造混乱,引爆早已埋设之火药,伪造成意外。届
时,死无对证!”
绢帛的最后,是一份长达数十人的名单。
从礼部、吏部、兵部,到国子监、翰林院,甚至顺天府的衙役,盘根错节,触目惊心!
这哪里是春闱!
这分明是一座为他林凡,精心打造的,天罗地网般的……屠场!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雨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敲打在青石板上,也敲打在死神的脉搏上。
林凡看着那份名单,脸上的平静,终于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不是恐惧,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森然杀意。
他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份写满了阴谋与罪恶的绢帛,凑近了烛火。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名字,一个个吞噬。
火光,映照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想让我死在考场里?”
他轻声开口,仿佛在问一个不存在的人。
“很好。”
“既然你们把文章做到了这个地步。”
“那我不介意,让这次春闱的榜单……”
“用你们的血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