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被撕碎的纸片,像一捧轻飘飘的骨灰,散落在信使颤抖的手中。
孙文举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刚刚因为县太爷的庇护而升腾起的热烈气氛,瞬间被这股来自“读书人”的恶意,浇得冰冷。
王铁柱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抢过那些碎纸片,愤怒地吼道:“什么狗屁举人老爷!他懂个啥!他见过一亩地能出四石的粮食吗!”
“他凭什么骂林案首!”
张三丰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手里的刀柄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他不懂什么圣人大道,他只知道,林案首让他们这些快饿死的人,吃上了饱饭,活得像个人。
谁敢骂林大人,就是他们的仇人。
“林……林案首……”那信使几乎要哭出来,“小人没用,没能把事办好……”
“不关你的事。”
林凡的声音很平静,他从王铁柱手里,拿过那些碎纸片,一片一片,仔细地捡起来,放进怀里。
他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脸上写满愤慨与不安的村民,也看着那四名神情肃然的县衙护卫。
“他说,格物之学,是奇技淫巧。”
“他说,我走的,是歪门邪道。”
林凡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打谷场。
“那我就想问问大家,能让咱们吃饱饭的学问,是歪门邪道吗?”
“不是!”王铁柱第一个吼出声。
“不是!”
上百名村民,用最朴素的吼声,回应着他。
“好!”林凡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点阴霾,反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明亮。
“既然那些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觉得圣贤书里,读不出咱们的活路。”
“既然他们觉得,教大家怎么把地种好,是脏了他们的斯文。”
林凡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那这个学问,咱们自己教!”
“这个道理,咱们自己讲!”
他指着村里那片空地,对着所有人宣布。
“我决定,在咱们王家村,开办一间学堂!”
学堂?
这两个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张三丰和王铁柱都面面相觑,不明白林凡的意思。
“林案首,咱们都是泥腿子,开什么学堂?”一个村民小声嘀咕,“咱娃也不是那读书的料啊。”
“是啊,请先生不要钱吗?咱们哪有那个闲钱……”
林凡抬起手,压下了议论声。
“咱们的学堂,不教那些之乎者也,不为考状元。”
“就教三样东西!”
“第一,教大家识字!让咱们的娃,以后能自己看懂地契,看懂官府的告示,不会被人随便糊弄!”
“第二,教大家算数!让咱们的娃,以后卖粮食,买东西,自己会算账,不会被奸商坑骗!”
“第三!”林凡的视线扫过所有人,“就教我的‘格物之学’!教他们怎么辨认种子,怎么看节气,怎么让地里长出更多的粮食!”
一番话,说得通俗易懂。
村民们原本茫然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光。
他们好像有点明白了,林大人要办的,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摇头晃脑的学堂,而是教真本事的。
“至于束修……”林凡微微一笑,“咱们王家村的学堂,不收一文钱!”
“不仅不收钱,凡是来上学的娃,学堂里,管一顿午饭!”
这个承诺,像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不收钱?
还管饭?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对于这些穷怕了的庄稼人来说,让孩子读书最大的阻碍,不是天资,而是家里的那口粮。
一个半大的小子,就是家里一个重要的劳力,是能下地挣工分的。
可现在,林凡不仅免了学费,还解决了孩子的吃饭问题,这彻底打消了他们最后的顾虑。
“我……我家的二狗子,能来吗?”一个妇人怯生生地问。
“能!”林凡点头。
“我家那臭小子,今年都十二了,还来得及吗?”王铁柱急切地问。
“只要想学,多大都来得及!”
“好!”王铁柱一拍大腿,转身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吼,“兔崽子!给老子滚出来!从明天起,你去林案首办的学堂上学!你要是敢偷懒,老子打断你的腿!”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村民,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纷纷跑回家里,去抓自己家的“兔崽子”。
那场面,热闹得像是过节。
一直缩在角落里,沉默挥动锄头的李狗子,停下了动作。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办学堂……
识字……算数……
这些词,对他来说,遥远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和老茧的手。
他这样的人,他的后代,也能有机会,去碰一碰那些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又一匹快马,从官道的方向奔来。
是送往县城西街的信使。
那信使一脸喜色,人还没到跟前,就高声喊道:“林大人!李秀才回信了!”
他跳下马,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黄麻纸,有些旧,但封口处却用米糊粘得整整齐齐。
林凡拆开信,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清瘦,却笔锋有力。
“闻君之言,如闻惊雷。新学济世,虽千万人,吾往矣。李某不才,愿为执鞭之人,明日即至。”
李秀才,不仅要来,还要来当先生!
“好!”林凡忍不住赞了一声。
孙文举的侮辱,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而李秀才的回信,则像一股清泉,洗去了那些污秽。
它证明了,这天下的读书人,并不都是瞎子。
“三丰!”
“在!”
“把村里的祠堂打扫出来,先当咱们的学堂!”林凡下令,“再多准备些木板,削光了,刷上锅底灰,当写字的板子!”
“还有,去告诉负责伙食的婶子们,明天起,多煮一大锅稠粥!”
“是!”
张三丰领命而去,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整个王家村,都因为“学堂”这两个字,彻底动了起来。
汉子们放下锄头,去搬桌子,修整祠堂。
妇人们则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该给自家娃换哪件最干净的衣裳。
那块写着“青阳县农垦示范村”的牌子,被郑重地挂在了村口。
而祠堂的门楣上,林凡亲自踩着梯子,挂上了一块新削的木匾。
木匾上,是他用炭笔写下的四个大字。
——王家村学堂。
夜色降临,祠堂里灯火通明。
几十个被爹娘拎着耳朵,压过来的半大孩子,或紧张,或好奇地坐在临时拼凑的桌椅前。
林凡站在最前方,他面前,是一块刚刷好锅底灰的木板。
他手里,拿着一截燃烧过的木炭。
所有的喧闹,都在他拿起木炭的那一刻,安静了下来。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林凡看着这些孩子,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一丝野性,和对未知的胆怯。
他没有说什么开场白。
他只是举起手中的木炭,在那块黑色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这个学堂的第一个字。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