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对于某些人而言,是休憩与安宁。
而对于另一些人,则是阴谋与怒火发酵的温床。
城南,赵府。
书房之内,灯火通明,一尊半人高的铜鹤香炉,正吐着袅袅的青烟。
赵子轩坐在紫檀木椅上,手中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神态悠闲。
他面前,还站着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锦衣青年,正是白日里在瀚海阁前的那几位。
“子轩兄,那乡下小子的底细,已经查清了。”一个青年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确实是青阳县今年的案首,没什么根基,家里据说就是个普通富户,不足为虑。”
赵子轩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一个县城的案首,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不知天高地厚。”他轻呷一口茶,淡淡地评价,“等府试结果出来,他自然会明白,县城与府城之间,隔着的是一道天堑。”
另一个青年附和道:“那是自然。今年府试,有子轩兄在,那案首之位,岂容他人觊觎?我听说王家那位在阅卷堂的叔伯传出话来,说子轩兄的策论,已经得了‘上上’之评,被呈送三位大儒亲审了。”
“哈哈哈,那小子怕是连进‘特等’卷的资格都没有,还在那里做什么春秋大梦!”
书房内,顿时响起了一片轻松的笑声。
在他们看来,白日里的那场风波,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凭着一点小聪明,侥幸说中了一次,又能如何?
科举,考的是家学渊源,是人脉底蕴,是真正的经世文章。
这些,他林凡有吗?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与不可置信。
“少……少爷!不好了!”
赵子轩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什么事,慢慢说。”
那家丁喘着粗气,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阅卷堂……阅卷堂里传出消息!”
“三位大儒,一致评定……本届府试的案首,是……是……”
“是谁?”赵子轩身旁的一个青年不耐烦地催促道。
家丁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是青阳县的,林凡!”
“啪——”
赵子轩手中的那盏名贵白瓷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茶水与碎片,溅了他一裤脚。
他却浑然不觉。
书房内,那轻松的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林凡?
案首?
怎么可能!
这简直比天塌下来,还要荒谬!
赵子轩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站起身。
他那张俊朗的面容,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扭曲了起来。
白日里那份被当众戳破的羞辱,此刻混合着案首被夺的巨大屈辱,化作了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你再说一遍!”
那家丁被他的样子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重复了一遍。
“是……是林凡……阅卷堂的王考官亲口传出来的消息,说三位大儒为了他,破例当场启封验名,定下了案首!”
“当场启封……定下案首……”
赵子轩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化为了一片铁青。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那不是什么小聪明。
那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体无完肤。
一个乡下来的穷酸,踩着他赵子轩,踩着整个青州府世家子弟的脸面,登上了府试的巅峰。
他可以想象,明日之后,他赵子轩将成为整个青州府最大的笑柄。
“噗——”
一口气血翻涌,赵子轩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体摇摇欲坠。
“子轩兄!”
周围几人连忙上前扶住他。
赵子轩推开他们,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双原本带着自矜笑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疯狂的怨毒。
“好……好一个林凡!”
他喘息着,声音嘶哑。
“他以为,拿了案首,就能一步登天了吗?”
“他想踩着我赵家的脸往上爬,我就让他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身边一个脸色同样惨白的青年。
“王兄,你那位在阅卷堂的叔伯,还说了什么?”
那王姓青年一个激灵,连忙道:“我叔伯还说……钱经纶大儒,对此子的答卷存有疑虑,认为他……他或许有作弊的嫌疑!”
“作弊?”
赵子轩的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对!作弊!”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张坚实的紫檀木桌,竟被他拍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个乡下小子,毫无根基,怎么可能写出让三位大儒都为之震惊的文章?他一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的大脑,在极致的嫉恨驱使下,飞速运转起来。
一个恶毒无比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你们听着!”他环视着早已被吓得噤若寒蝉的同伴,声音阴冷得如同寒冬的北风。
“立刻,马上!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关系!”
“去城里最大的几家茶楼,去销金窟,去所有消息灵通的地方,给我把消息散出去!”
“就说,青阳县来的考生林凡,科举舞弊,品行不端!”
“说他勾结黑水帮,用威逼利诱的手段,窃取了别人的文章!”
“说他那篇策论,就是黑水帮的师爷代笔,为的是给黑水帮洗白张目!”
“把水给我搅浑!越浑越好!”
“既然钱大儒怀疑他,那我们就把这个怀疑,变成事实!我要让整个青州府的百姓,都认为他是个无耻的骗子!”
“我要让府衙,让那三位大儒,都承受不住这滔天的舆论!”
“他不是要当案首吗?我就让他身败名裂,永不叙用!”
……
子夜的寒风,吹过青州府的大街小巷。
一家尚未打烊的酒楼里,几个酒酣耳热的商贾,正在高声谈论着即将放榜的府试。
突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管事的中年人,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几位老板,可听说了吗?今年这府试,出了天大的丑闻了!”
“哦?什么丑闻?”
“听说啊,那内定的案首,是个骗子!勾结城南的黑水帮,考场舞弊,被当场抓住了!”
“什么?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我七舅姥爷的儿子的同窗,就在府衙当差,亲眼所见!”
相似的对话,在城市的无数个角落,同时上演。
谣言,就像一场无声的瘟疫,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沉睡的府城中蔓延开来。
从科举舞弊,到品行不端,再到勾结匪类,版本越传越离奇,也越传越恶毒。
林凡这个名字,还未曾以荣耀的方式被世人所知,便先以一种耻辱的方式,传遍了全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经世阁的命令,终于送达了林凡所住的客栈。
一名府衙的差役,面色冷峻,敲响了林凡的房门。
“咚!咚!咚!”
客栈之外,原本寂静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不少被各种流言吸引而来的好事者,他们躲在暗处,对着那扇房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就是他?那个勾结黑水帮的骗子?”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心这么黑!”
“嘘……小声点,府衙来人了,有好戏看了!”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林凡站在门内,看着门外那名神情复杂的差役,又听着外面那些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恶意的揣测。
差役清了清嗓子,对着林凡,扬声宣令。
“案首林凡,赵济世大人有令,命你立刻前往经世阁,接受问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