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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8月12日的奉天城,被一场罕见的秋雨泡得发沉。陈峰蹲在小西关的灰砖房顶上,雨水顺着油布雨衣往下淌,在檐角汇成细流,打在墙根的烂泥里,溅起混着煤渣的水花。

他已经在这里蹲了三个时辰。

视线穿过雨幕,落在三百米外那座青砖砌成的大院上。院墙高三丈,墙头插着带刺的铁丝网,四个角楼各站着一个挎步枪的日本兵,雨衣领口露出的“关东军”臂章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

这是日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的临时军火库。三天前,老烟枪用三斤烧酒从一个拉黄包车的“同行”嘴里换出来的消息:“夜里总见卡车往里头钻,帆布盖得严严实实,轮印深得能陷进半只脚——估摸着是运炮呢。”

陈峰的指关节在潮湿的枪身上磨得发白。这是一把从日本浪人手里“借”来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俗称“王八盒子”,弹匣容量八发,此刻只剩下三发子弹。他更习惯用现代的92式手枪,但在1931年的奉天,能摸到真家伙就不错了。

雨丝突然被一股气流劈开,三辆军用卡车从胡同口拐出来,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像闷雷。头车驾驶室里坐着两个日本兵,军帽檐压得很低,其中一个正把玩着军刀刀柄,黄铜护手在雨里闪了下光。

陈峰缩回屋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张手绘的地图,用铅笔标注着军火库周围的街道、墙高、哨位换岗时间——都是这三天蹲点摸来的。地图边角被雨水泡得发卷,在“北门哨位”四个字旁边,他打了个问号。

那里的哨兵换岗最勤,每隔十五分钟就换一次,比其他三个角楼密了一倍。

“哗啦——”

老烟枪掀开破布帘时,带进一股混合着雨水和烟油的寒气。他抖了抖湿透的黑布褂子,烟袋锅里的火星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明灭不定,照亮他颧骨上那道甲午年留下的刀疤。

“查到了。”老烟枪往炕桌上扔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四个白面馒头,还带着余温。“北门里头是弹药库,存的都是‘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弹,听说够装备一个炮兵联队。”

陈峰捏起个馒头,掰开来,热气混着麦香扑在脸上。这是他穿越到1931年以来,吃得最像样的一顿饭——前几天要么是老烟枪从街头摊儿上“顺”来的馊粥,要么是硬得能硌掉牙的窝头。

“日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队长叫岛本正一,少佐军衔。”老烟枪往烟锅里填着烟叶,“这人去年在朝鲜打过硬仗,据说最恨中国人碰他的军火,上个月有个拾破烂的老头靠得近了点,当场被他用军刀劈了。”

陈峰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9月18日”字样上。还有一个月,就是柳条湖事件。按照历史轨迹,日军会用炸药炸毁南满铁路的一段路轨,然后嫁祸给东北军,紧接着就会炮轰北大营——而他们用的炮弹,很可能就来自眼前这座军火库。

“想动它?”老烟枪突然笑了,烟袋杆敲了敲炕桌,“陈兄弟,不是我泼冷水。这院墙上除了哨兵,还有电网,墙根底下埋着‘土八路’叫‘地老鼠’的玩意儿(地雷),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陈峰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用硬纸板做的小东西,像个微型风车,轴上缠着细铁丝。这是他用烟盒和自行车辐条改的简易测风仪——军火库周围的风速、风向,都得算清楚。

“我不是要进去偷东西。”陈峰的指尖划过“弹药库”三个字,“我要知道他们有多少炮弹,什么时候运走,往哪个方向运。”

老烟枪的烟袋锅顿了下,刀疤抽搐了一下:“你真想……跟日本人硬碰硬?”

雨声里突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人对视一眼,老烟枪迅速把地图揉成一团塞进灶膛,陈峰则将手枪藏进炕洞,用几块砖头盖住。

门被撞开时,四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东北军士兵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个上尉,肩章上的金线被雨水泡得发暗,正是赵山河。

“陈峰?”赵山河的声音带着酒气,手里的步枪枪口还在冒烟,“跟我走一趟。”

北大营的营房漏着雨,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黄土,墙角堆着几捆发霉的稻草,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陈峰坐在一张缺了腿的木凳上,对面的八仙桌上摆着盏马灯,灯芯爆出的火星子照亮赵山河铁青的脸。

“你可知罪?”赵山河拍了下桌子,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他身后站着两个士兵,手里的步枪上了刺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陈峰没说话。被带来的路上,他已经从士兵的闲聊里听出了大概——昨天他在街头打跑的那几个日本浪人,其中一个是关东军参谋本部的翻译官,今天一早,日本领事馆就向东北军司令部递交了“抗议照会”,要求严惩“袭击皇军人员的凶徒”。

“李营长说了,要么你去日本领事馆磕头认错,要么……”赵山河的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指节发白,“就按‘寻衅滋事’论处,关你三个月大牢。”

陈峰突然笑了,笑声在漏雨的营房里显得格外突兀:“赵连长,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给日本人磕头的人?”

“那你想怎么样?”赵山河猛地站起来,军靴踩在积水里溅起水花,“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多管闲事,昨天下午日军又在皇姑屯附近搞演习,机枪都架到我们的岗楼对面了!”

“他们本来就想找借口。”陈峰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扫过墙上贴着的“剿匪通报”——上面印着“悬赏捉拿杨靖宇”的字样,悬赏金额是五百大洋。“就算我不打那几个浪人,他们也会找别的茬。”

赵山河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突然转身往外走:“你等着。”

营房里只剩下陈峰和两个士兵。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块干硬的窝头,压低声音说:“先生,赵连长是好人,他昨天为了保你,跟李营长大吵了一架,还被扇了耳光。”

陈峰捏着窝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想起昨天赵山河在街上的眼神,那里面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挣扎。

半个时辰后,赵山河回来了,手里拿着张纸,上面盖着东北军第七旅的公章。

“这是‘特别通行证’。”赵山河把纸拍在桌上,语气生硬,“李营长说,念你是‘初犯’,罚你去军火库附近的岗楼值三天勤,算是‘戴罪立功’。”

陈峰看着通行证上的“监视日军动向”几个字,突然明白了赵山河的用意——这是在给他机会靠近日军的军火库。

“赵连长,”陈峰叫住他,“我问你个事。”

赵山河停在门口,没回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日军真的动手,你们会抵抗吗?”

雨突然下大了,打在屋顶的铁皮上噼啪作响。过了很久,赵山河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林公馆的花园里,夜来香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湿气弥漫在空气里。林晚秋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手里捏着本英文版的《医学伦理学》,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的目光越过雨帘,落在正厅的窗户上——父亲林世昌正在里面和日本商会会长松井太郎喝茶,窗户上映出两人的影子,松井的手不停地比划着,像是在说什么得意的事。

“小姐,夜深了,该回房了。”管家老周打着伞走过来,他的右耳缺了一块,是庚子年被八国联军的流弹擦伤的。

“周叔,”林晚秋抬头,眼里蒙着水汽,“你说,我爹真的要和日本人合作建粮栈吗?”

老周叹了口气,伞往她这边倾斜了更多:“小姐,老爷也是为了这个家。上个月日军查抄了三家不肯‘合作’的粮栈,连账本都烧了……”

林晚秋想起三天前在街头见到的那个身影。那个叫陈峰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却有着比东北军士兵更挺拔的站姿,尤其是他打倒日本浪人时的眼神,冷静得像冰,却又燃着一团火。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里面夹着张偷偷画的素描——是陈峰的侧脸,线条硬朗,下颌线绷得很紧。这是她昨天去小西关找老烟枪打听消息时,凭着记忆画的。

“周叔,你认识一个叫陈峰的人吗?”林晚秋把本子藏进袖袋里,“听说是从关内来的。”

老周的脚步顿了下,压低声音:“小姐,你问他做什么?刚才我去后门倒垃圾,看见赵连长的人在附近转悠,好像在找他。”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昨天父亲和松井的谈话,提到“有个来历不明的人在打探军火库”,松井说“已经让关东军的人留意了”。

“我……我就是随便问问。”林晚秋站起身,雨水打湿了她的旗袍下摆,“周叔,帮我备辆车,我想去趟教会医院,看看王牧师。”

老周犹豫了一下:“这么大的雨……”

“没事,我带伞。”林晚秋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快步走向车库,袖袋里的小本子硌得她手心发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陈峰,或许只是觉得,在这个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的奉天城,那个愿意为陌生人挺身而出的人,不该就这么被抓起来。

日军军火库的岗楼高五米,用红砖砌成,里面只能容下两个人。陈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拿着赵山河“借”给他的望远镜——是德国造的蔡司望远镜,镜片上还刻着“东北军第七旅”的字样。

望远镜里,日军的巡逻队正沿着院墙走动,皮靴踩在积水里的声音隔着三百米都能听见。领头的是个曹长,腰间挂着望远镜和军刀,每走十步就会回头看一眼北门的哨位,像是在确认什么。

“这鬼天气。”旁边的哨兵啐了口唾沫,把步枪往墙角靠了靠,“陈先生,你说日本人真要打过来?”

陈峰放下望远镜,看向远处的奉天城。雨幕中的城市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教堂的尖顶在雾里若隐若现,日本人的商社挂着太阳旗,东北军的司令部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

“你觉得呢?”陈峰反问。

哨兵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俺娘说,光绪年间也打了,打完了该种地还种地。日本人再凶,还能不让咱吃饭?”

陈峰没说话。他想起历史书上的数据: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四省沦陷,三千万同胞沦为亡国奴,仅在沈阳,就有上万名平民被日军杀害,无数粮食、矿产被掠夺……这些,眼前这个只想安稳种地的哨兵不会知道。

突然,望远镜里的景象动了。北门的哨兵突然立正敬礼,一辆黑色轿车从胡同口开了进来,车牌号是“关特-007”——这是关东军高级军官的车。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皮肤白皙,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陈峰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是佐藤英机。

佐藤的目光扫过岗楼的方向,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手指在车窗沿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均匀,像是在打什么暗号。片刻后,他放下车窗,轿车缓缓驶入军火库的侧门。

“那是谁?”哨兵好奇地问。

“关东军情报课的。”陈峰的声音有些干涩,“佐藤英机。”

哨兵“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对他来说,日本人的官再大,也不过是“要应付的老爷”。

陈峰重新举起望远镜,视线落在侧门关闭的瞬间——他看见佐藤下车时,手里拿着个牛皮文件夹,封面印着个红色的“密”字。

雨越下越大,把望远镜的镜片打湿了。陈峰用袖口擦了擦,再看时,只看见军火库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白烟,在雨幕中很快消散,像从未存在过。

深夜的小西关,只有几家妓院还亮着昏黄的灯,妓女的调笑声和日本歌伎的三味线声混在一起,在雨里飘得很远。老烟枪蹲在自家门口的槐树下,烟袋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照亮他脚边的一个纸包。

里面是十块银元,崭新的,边缘还带着齿痕。

半小时前,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找到他,说“只要把陈峰的下落告诉佐藤少佐”,这十块银元就是他的。男人还说,事成之后,还能给他在日本商会谋个差事,“不用再蹲街头喝冷风”。

老烟枪的手指摩挲着银元的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甲午年的冬天。那年他才十五岁,跟着毅军守威海卫,日军攻上来的时候,他亲眼看见排长被炮弹炸飞,肠子挂在城墙上,像串破布。

“爹!”屋里传来儿子的哭声,是饿醒了。他婆娘掀开布帘探出头,眼里带着哀求:“他爹,要不……咱们还是……”

老烟枪猛地把银元塞进怀里,烟袋锅往地上一磕,火星子溅在积水里:“闭嘴!”

他站起身,往北大营的方向走去。雨打在他的佝偻的背上,像无数根针在扎。他知道,这一去,可能会得罪日本人,可能会丢了性命,但他更怕半夜惊醒时,看见排长挂在城墙上的肠子,变成自己儿子的。

走到胡同口时,一个黑影突然从墙角闪出来,撞了他一下。老烟枪刚要骂,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周叔?你怎么在这?”

是林晚秋。她穿着件黑色的斗篷,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个药箱,像是刚从医院出来。

“林小姐?”老烟枪愣住了,“这么晚了,你……”

林晚秋没回答,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陈峰在北大营的岗楼,对吗?这是日军军火库的布防图,我从爹的书房偷出来的,你想办法给他。”

老烟枪展开纸条,借着妓院的灯光,看见上面用钢笔标注着电网的位置、地雷的分布,还有——北门哨位底下有个排水口,宽约两尺。

“小姐,你这是……”

“别问了。”林晚秋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爹明天要把这个交给松井,我不能让他变成汉奸。”

她转身就走,斗篷的下摆扫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老烟枪的裤腿上。老烟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突然把烟袋锅往嘴里一塞,大步往北大营走去。

烟袋锅里的烟叶被雨水打湿了,抽起来又苦又涩,像极了甲午年冬天的海水。

岗楼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雨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缠在人的脸上,像蛛丝。陈峰靠在墙上打盹,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谁?”

“是我。”是老烟枪的声音,带着喘息,“有东西给你。”

陈峰拉开岗楼的小铁门,老烟枪闪身进来,把手里的纸条塞给他。借着马灯的光,陈峰的眼睛猛地亮了——是军火库的布防图,比他手绘的详细十倍,尤其是那个排水口的位置,用红笔圈了出来。

“谁给你的?”

“林小姐。”老烟枪往窗外看了看,“她从她爹的书房偷出来的,说她爹明天要交给日本人。”

陈峰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起林晚秋在街头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朵不染尘埃的栀子花,很难想象她会冒着风险偷父亲的东西。

“还有,”老烟枪压低声音,“刚才我来的路上,看见佐藤英机的车出了军火库,往关东军司令部去了。车后座好像坐了个人,穿着东北军的军装。”

陈峰的心沉了下去。东北军里有日本人的奸细,这一点他早有预感,但没想到对方已经渗透到了能接触到核心情报的层面。

“赵连长知道吗?”

“我不敢告诉他。”老烟枪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谁能知晓他身边是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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