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已经换上了家常的旧褂子,正坐在灯下,仔细地翻看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本子。那是雷二蛋的宝贝,里面密密麻麻画满了草图,写满了公式和笔记,有些页脚都磨毛了边。
二蛋洗漱完,趿拉着布鞋进来,看见苏梅正看得入神,便凑了过去:“瞅啥呢?雷总工的独家秘籍,概不外传啊。”
苏梅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指着本子里一页画着复杂铸件结构图的地方:“这个…球墨铸铁的疲劳寿命,你还在琢磨?”
“嗯呐,”二蛋擦着脚,随口应道,“上回跟厂里技术科老王聊过,这玩意儿要是搞明白了,性能提上去,说不定就能替代那些进口的轴承,能给国家省不少外汇呢。就是里头门道深,淬火温度、稀土元素的添加比例,都得一点点试…”他说着说着就来了精神,比划起来,“好比炖肉,火候差了,调料多了少了,味道都不对…”
苏梅被他这比喻逗笑了:“那你这锅‘肉’可有点贵。”她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页,上面还有二蛋沾了机油的手印,“爸今天给你的那把扳手,我看他真当回事。”
二蛋神色认真起来,把毛巾搭好:“爸那是把他吃饭的家伙、半辈子的指望传给我了。七级钳工,那是实打实一锤一錾敲出来的。我这中专学的,是理论,是图纸。爸那手艺,是经验,是手感。得结合起来。”他坐到床边,拿起床头那把锃亮的扳手,冰凉的金属感让他心里很踏实,“咱这小家是起步,可技术这条路,长着呢。”
他顺势搂过苏梅的肩膀,指着那小本本:“你看啊,我寻思着,未来咱得有个‘技术路线图’。”
“又蹦新词儿,”苏梅靠在他肩上,笑着嗔了一句,“说说,啥图?”
“分三条线!”二蛋来了劲,手指在膝盖上画着,“头一条,工业线。就刚才说那球墨铸铁,得啃下来!这是硬骨头,啃下了,就能在厂里站得更稳,是真能为建设出把力。第二条,家庭线。咱这屋暂时是够住了,可以后呢?我琢磨着等条件好点,把阁楼扩一下。到时候,咱自己弄个小风力发电机,不是那种大翅膀的,就小的,能带动个缝纫机、给台灯供电就成!妈和你就不用吭哧吭哧蹬缝纫机了。”
苏梅听着,眼里有光在闪,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自己能更轻松干活的未来。
“第三条线,是社区线。”二蛋压低了点声音,却更认真了,“前些日子帮胡同里改下水道、教大家做灭虱药,我发现好多小窍门、小技术,家家户户都需要,可没人整理。我就想,能不能把咱们这些年鼓捣出来的、验证过好使的这些生活小技术,像…像街道发通知那样,油印它个小册子?就叫《胡同技术年鉴》!谁家有点小毛病,一查,哟,雷二蛋家去年遇到过,是这么解决的!省得抓瞎。”
“这个好!”苏梅立刻赞同,“就像是…把大家的智慧攒起来,传下去。比我一个个去家访说破嘴皮子还有用。”
“对吧!”二蛋得意地晃晃脑袋,“这就叫知识共享,技术普惠!”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美好的蓝图就在眼前。
月光悄无声息地从窗户溜进来,正好穿过屋顶那玻璃瓶做的导光柱,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那光斑的边缘,竟隐约有点齿轮状的轮廓,像是某种冥冥中的呼应。
苏梅看着那片光,又低头看看手里那本写满了“生存智慧”的笔记,忽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她拿起桌上那支二蛋画图用的铅笔——笔头都快秃了,翻开本子的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行字: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一日,雷二蛋 & 苏梅 技术共同体 启动”
写完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把本子递给二蛋。
二蛋接过来,看着那行娟秀却又透着力量的字,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滚热滚热的。他抬头看看苏梅,苏梅也正看着他,眼神亮得惊人。
“共同体…好,这词儿好!”二蛋重重点头,胸中豪气顿生。他左右看看,一把抓过桌上那罐夜光漆,用小刷子蘸了点,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封面上原来写的《生存技术守则》几个字涂掉。
那幽绿的荧光涂料缓缓覆盖了旧的墨迹,在月光下散发着神秘的光泽。等涂料稍干,二蛋屏住呼吸,又用那秃头铅笔,在新覆盖的、还在微微发光的底色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新的标题:
《雷氏技术传承录·第一卷》
幽绿色的字迹,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昏暗的屋里静静地呼吸,预示着某种承续和开启。
两人看着那发光的新标题,又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里了。窗外,月色正好,小院安详,未来仿佛就在这笔笔墨墨和奇思妙想里,缓缓铺开。
就在这静谧温馨得快要凝固的时刻——
“哥——!哥!不好啦——!!”
小妹小燕尖利急促、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97号院的宁静,也把二蛋刚从胸膛里升起的万丈豪情戳了个窟窿。
“咋了?!撞鬼了?!”二蛋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
新房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小燕头发跑得散乱,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院门外,话都说不利索了:“三、三大爷!阎、阎埠贵!在、在胡同口修车铺那儿…触、触电啦!冒火星子!躺地上抽抽呢!吓死人了!!”
触电?!
二蛋脑子嗡的一声,啥技术路线图、啥传承录瞬间甩到了脑后。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把抓过刚才老爹给的那把沉甸甸的扳手塞回工具箱,转而猛地拉开抽屉,胡乱翻出几卷黑色的绝缘胶带,揣进兜里!
“你看家!”他冲苏梅喊了一嗓子,人已经像箭一样窜出了房门。
苏梅追到门口,只看到他蓝色的工装外套下摆——那是他今天当“礼服”穿了一天的行头,还没来得及换下——在冲出院门的那一刻,被风猛地掠起,划出一道急促而坚硬的蓝色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