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炮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猛喝了一大口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发出很大的声响。
二蛋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小妹的头发,然后把碗里自己那个还没动的小窝头,掰了一大半,不由分说地放进了她的碗里。
“吃你的。哥不饿。”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仿佛被雨水浸透了一般。雨依旧在下着,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小小的97号院紧紧笼罩其中,同时也覆盖了整个南锣鼓巷,乃至整个北京城。
这是一个定量供应的时代,一切都显得如此匮乏和有限。这场突如其来的急雨,就像一个冷酷的使者,裹挟着现实的冰冷,毫不留情地降临到人们的生活中。
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天亮时才渐渐停歇,淅淅沥沥地收住了脚步。院子里的青砖地面被雨水浸湿,湿漉漉的,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积水洼,倒映着灰白色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煤烟和潮湿泥土的味道。
然而,与这清新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雷家屋内沉重的气氛。早饭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中间摆着一碟咸菜丝,需要数着根儿来分。即便是平日里最爱咋呼的雷小燕,此刻也变得异常安静,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吸溜着粥,眼睛却不时地瞟向桌上那个已经空了大半的馍筐。
徐兰看着仨孩子,尤其是小燕那瘦下去的小脸,心里跟刀绞似的。她把自己碗里的粥往小燕那边拨了点:“快吃,吃了好上学。”
“妈,我够了。”小燕小声说,却忍不住又看了眼馍筐。
雷大炮闷头喝粥,呼噜声比平时响,像是跟碗有仇。喝完把碗一撂,抹把嘴:“我上班去了。”声音瓮声瓮气。二十二斤的定量,像块大石头压在这七级钳工的心口上,那车间里的大锤,今天抡起来怕是格外沉。
二蛋没吭声,快速把自己那碗粥灌下去,胃里勉强有了点底,却更显得空落。他瞅着爹妈妹妹,心里那本“粮食账”翻得哗哗响。光省,不行。那点定量,就算算得再精,也只能保证饿不死。想不亏了身子,尤其是不让正长个儿的小妹和操劳的爹妈出毛病,得有点别的招。
“妈,我出去转转。”二蛋站起身。
“又去鼓捣你那个省煤炉子?”徐兰问。昨天二蛋跟雷大炮嘀咕了半天那什么“回风膛”,又是画图又是比划的。
“嗯,去看看有啥能用的材料。”二蛋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得去鸽子市转转。
鸽子市,这年头四九城里半公开的秘密集市。老百姓手里有点富余的票证、舍不得用的工业券、或者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吃食,偶尔会摸到这种地方,偷偷换点急需的东西。风险不小,但有时候能解燃眉之急。
二蛋揣上自己攒的那点零碎毛票,又悄悄把之前用边角料做的一个小钢刨(木工用的)揣进兜里——这玩意儿关键时刻能当硬通货。跟徐兰打了声招呼,溜达着出了97号院。
胡同里比往常安静,人们见面打招呼都有气无力的,聊不了两句就往“粮食”上扯,然后就是一片唉声叹气。路过95号院门口,正好撞见阎埠贵端着个搪瓷缸子出来,像是要刷牙。
“哟,二蛋,这一早干嘛去?”阎埠贵推了推眼镜,小眼睛里闪着精光。这老抠儿,消息最是灵通。
“瞎转悠,阎老师您忙。”二蛋不想跟他多搭话,点点头就想走。
“唉,这年头,转悠也转悠不出粮食来啊。”阎埠贵叹口气,压低声音,“听说没?东郊粮站那边,晚市有时候能有点碎米陈粮抛售,不要粮票。”
二蛋心里一动,脚步停住了:“不要粮票?那要啥?”
“工业券呗,或者硬碰硬的现钱,价儿还不低。”阎埠贵撇撇嘴,“可咱普通人家,哪攒得下那么多工业券?买个暖水瓶都得攒半年呢。再说了,那地方,乱着呢,市管队时不时就来撵一趟……”
东郊粮站…晚市…碎米…工业券…这几个词在二蛋脑子里飞快地转。他面上不动声色:“也是,咱哪有那玩意儿。走了啊阎老师。”
离开95号院范围,二蛋脚步加快了些。阎埠贵这话,半真半假,但这信息很重要。东郊粮站离这儿可不近,晚市……那就是天黑以后?不要粮票,但要工业券,这倒是条路子。工业券他家倒是还有点底子,爹是七级工,偶尔厂里能奖励点,娘在街道办也能攒下几张,平时舍不得用,都攒着准备添大件呢。
可这点家底,能换多少粮食?而且怎么去换?让谁去?风险太大。
二蛋一边琢磨,一边就到了附近的鸽子市。这地儿没个固定场所,今天可能在这个胡同岔口,明天可能就在那个废弃院子后头。今天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都缩在墙根底下,眼神警惕地扫着四周,有人过来就压低声音问一句“换啥”或者“有啥”。
二蛋揣着手,慢悠悠地溜达,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那些零碎的交谈。
“……肥皂票有么?”
“……粗布,三丈……”
“……全国粮票,差三斤本地换……”
“……老母鸡,炖汤最补,给产妇的……”
大多是些小打小闹。二蛋转了两圈,有点失望。正打算回去再想辙,忽然听到墙角两个人低声吵吵。
一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像是哪个厂的工人,另一个看着像个二道贩子。
工人:“……你这价也太黑了!我就这点工业券,想换点钱给我娘抓药!”
二道贩子:“就这个价!爱换不换!现在谁不缺这玩意儿?嫌黑你别来这地儿啊!”
工业券?二蛋凑近了几步。那工人手里捏着一小沓工业券,满脸愁苦。二道贩子一副吃定他的样子。
二蛋心里那个“老六”算盘又开始响了。他等那工人唉声叹气地要走,似乎没谈拢,便状似无意地跟了上去,走到个僻静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