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气氛,比往常沉默了些。
棒子面粥的热气袅袅上升,映着自制台灯温润的光。
雷大炮闷头啃着窝头,腮帮子鼓动得格外用力,咀嚼声在安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目光落在桌面一角摊开的《工人日报》上,那上面用红笔圈着一则不太起眼的简讯:“红星轧钢厂积极响应号召,扩大生产规模,拟于近期面向社会公开招录一批青年技术工人…”
徐兰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
她给雷二蛋夹了一筷子咸菜,状似无意地问:“老雷,厂里…最近活儿挺紧?”
雷大炮端起粥碗,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把络腮胡上的水渍,才闷声闷气地开口:“嗯。新机器是到了,可缺人手!
特别是能上手干活的青工!
老师傅们连轴转,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正低头喝粥的雷二蛋,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期盼,“厂长开会说了,这回招工,要动真格的!
不像以前随便塞个人就完事!
要笔试,考那什么…机械原理、看图!
还得实操!
真刀真枪地比划!
刷下来的,可不少!”
他拿起报纸,手指重重戳在那则红笔圈过的简讯上:“看见没?‘公开招录’!‘技术工人’!竞争…哼,少不了!” 这话像是说给全家人听,眼神却瞟着雷二蛋。
雷二蛋心里咯噔一下。
老爹这“无意”的念叨,信息量巨大!
招工是真的,而且迫在眉睫!
要求提高了,竞争会很激烈!
他中专学的是机械,理论有点底子,但丢开书本快一年了。
实操?
老爹是七级钳工,平时零碎教过些基本功,可正经八百地跟人比锉削、锯割、测量?
他心里还真没底!
一股淡淡的焦虑感,像初冬的薄雾,开始在他心底弥漫。
“爹,那…招工都有啥具体要求?考些啥?”雷二蛋放下粥碗,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具体要求?”
雷大炮翻了个白眼,又拿起个窝头,“厂里还没贴正式告示呢!
小道消息满天飞!
听说…要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城镇户口,初中以上文化…最好懂点机械基础!
考试?
哼,肯定跑不了老三样:看图(识图)、算数(简单计算)、动手(钳工基础)!”
他咬了一大口窝头,含糊地补充,“哦,可能还得写个啥…思想汇报?反正,得有两把刷子!光会耍嘴皮子,没戏!”
“思想汇报?”徐兰插话,眉头微蹙,“这倒是得提前准备准备。
二蛋,你字还凑合,抽空想想怎么写,妈帮你把把关。”
街道干事的敏感性让她立刻抓住了这个“软性”环节。
“嗯,知道了妈。”
雷二蛋应着,心里却翻腾开了。
光等厂里贴告示?太被动!
“老六”的本能告诉他,信息就是先机!必须主动出击,多维度收集情报!
夜深了,家人都已歇下。
雷二蛋没有像往常一样钻进工具棚鼓捣他的收音机(那465-1中周还在抽屉里静静躺着),而是破天荒地翻箱倒柜,找出了压在箱底、已经落了层薄灰的中专课本——《机械原理》、《机械制图》、《钳工工艺学》。
书页泛黄,边角卷起,熟悉的油墨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拂去灰尘,就着台灯稳定明亮的光线,一页页翻看起来。
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齿轮传动比、三视图投影规则、公差配合符号,此刻在灯光下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沉重。
第二天上午,雷二蛋“恰好”要去街道办帮王主任搬新到的学习材料(街道办订的报纸和宣传册)。
他抱着一摞沉甸甸的报纸,熟门熟路地走进王主任办公室。
“王姨,您要的材料!”雷二蛋把报纸整齐地码放在墙角。
“哎哟!二蛋来了!快歇歇!”
王主任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抬头看见他,笑容满面,“辛苦你了!喝口水!”
“不辛苦,应该的。”
雷二蛋接过王主任递来的水杯,没喝,而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求知若渴”的表情,“王姨,跟您打听个事儿。
听说…轧钢厂要招工了?
咱街道…有名额分配吗?
或者…有啥内部消息没?
比如…优先招哪些街道的?
有啥…特殊要求?”
他故意把“街道”和“特殊要求”咬得重些,暗示希望得到街道层面的倾斜。
王主任推了推老花镜,叹了口气:“招工是听说了。
但名额…这次估计不分配到街道了!
说是要‘公开、公平、公正’,厂里自己组织考试选拔!
街道这边,顶多是帮忙核实个户口、开个介绍信啥的。”
她看着雷二蛋那张略显失望的脸,心里不禁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又压低声音补充道:“不过呢……我倒是听说了一点儿风声,这次厂里特别看重‘实际操作能力’!尤其是钳工、电工这些基础工种的硬功夫!笔试反而没那么难。二蛋啊,你有你爹的底子,又在街道上露过不少手艺(修东西),这可是你的优势啊!可得好好准备动手那关!”
实操能力是重点!这条情报可真是价值千金啊!雷二蛋心里牢牢地记下了。
光靠老爹在家“无意”念叨可不够,他得自己多上点心。
雷二蛋深知老爹好面子的性格,所以得瞅准时机才行。
这不,雷大炮下班回家了,心情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刚喝了两口小酒),雷二蛋觉得时机到了,便拿着《机械制图》课本凑了过去,讨好地说道:“爹,您帮我瞅瞅这个。”
他指着书上几个复杂的剖视图,满脸愁苦地说:“这虚线实线绕得我眼晕,到底哪个面是剖开的呀?还有这公差配合符号……h7\/g6 啥意思啊?书上讲得太绕了,我完全看不懂啊!”
雷大炮正美滋滋地剔着牙,闻言斜睨了一眼课本,络腮胡下的嘴角撇了撇:“哼!书呆子!尽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线条!”
话虽嫌弃,但他那属于七级技工的自尊心却被勾起来了。
他一把抢过课本,粗糙的手指戳着图纸:“这都不懂?看这儿!这根粗实线!看见没?这才是零件的外轮廓!虚线是被挡住的!剖开?看这波浪线和箭头指的地方!笨!还有这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