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啦——嗤啦——!”
锯条啃噬着坚硬的轴承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细碎的火星在昏暗的棚子里飞溅开来。雷二蛋全神贯注,眼睛死死盯着锯缝,手臂稳如磐石,控制着锯条沿着事先画好的线平稳推进。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二哥,冒火星啦!像放小烟花!”雷小燕在一旁看得入神,小声惊呼。
雷二蛋没空理会,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上。锯断轴承外圈只是第一步。接着是打磨切割面,锉掉毛刺。他换上锉刀,“嚓…嚓…嚓…”,富有节奏的摩擦声取代了刺耳的锯切声。他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每一次推锉都力求均匀,锉刀面紧贴着工件,感受着金属被一点点削平的细微反馈。老爹当年在冰冷车间里一遍遍锉削平面的画面,仿佛与他此刻的身影重叠。
然后是在角铁边角料上钻孔、攻丝。他摇动那台老掉牙的手摇钻,钻头旋转着啃进铁板,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攻丝时更要小心,力道稍有不均就可能断丝锥。他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旋转着丝锥扳手,感受着螺纹在孔壁上艰难成型的阻力。
“二蛋!小燕子!吃早饭了!”徐兰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就来!妈!”雷二蛋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丝毫不停。他正全神贯注地将那根旧螺杆的一端小心翼翼地焊接到一个打磨好的小钢块上——这就是偏心凸轮的雏形。小电弧焊机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和刺目的蓝光,焊烟弥漫开来。
雷小燕被那强光和怪声吓了一跳,捂着小耳朵躲到雷二蛋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又害怕又好奇地看着那闪烁的蓝光。
时间一点点流逝。工具棚里充满了金属切割、打磨、焊接的声响,以及机油、铁锈、焊烟混合的独特气味。雷二蛋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完全沉浸在创造的狂热中。身体的疲惫和手指的酸麻都被强烈的兴奋感压了下去。他看着那些原本散乱冰冷的废料,在自己手中一点点变形、组合,逐渐呈现出草图上那个充满巧思的结构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力量感充盈全身。
“嗤……咔哒!”
一声轻响。雷二蛋将最后一个内六角螺丝用扳手拧紧。他放下工具,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工作台上,一个结构紧凑、带着明显手工痕迹和“废土风”的夹具雏形,静静地躺在灯光下。主体是磨得露出本色的旧角铁,牢牢固定着那个被切割改造的轴承外圈。一根带着明显焊接痕迹的转轴穿过轴承孔,轴的一端焊接着一个形状略显粗犷但轮廓分明的偏心凸轮块,另一端则固定着一个用废圆钢打磨出的t型手柄。活动钳口由一块厚钢板加工而成,后面顶着一个可以滑动的推块,正对着偏心凸轮。
雷二蛋伸出手,有些微微颤抖地握住了那个t型手柄。他深吸一口气,手腕轻轻一旋。
“咔哒!”
凸轮的低点转开,推块在弹簧(从一个旧闹钟里拆的)的作用下微微后退,活动钳口随之张开。
再反向轻轻一旋!
“咔!”
凸轮的高点精准地顶在了推块上!一股清晰而稳定的力量瞬间传递!
活动钳口“唰”地一下合拢!将雷二蛋事先放在钳口间的一块小铁块牢牢夹住!纹丝不动!
成了!
真的成了!
虽然粗糙,虽然简陋,但那股由机械结构本身传递出的、省力而干脆的夹紧力,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令人振奋!远比老爹那套需要死力拧螺丝的老夹具要轻快、高效得多!
雷二蛋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反复地转动手柄,听着那清脆的“咔哒”声,感受着钳口流畅的开合,看着那块小铁块被稳稳夹紧……一种创造的狂喜和对自己手艺的强烈自信,如同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
“二哥!它会咬东西!”雷小燕看着那开合的钳口夹住铁块,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小手想去摸又不敢。
雷二蛋兴奋地一把抱起小妹,原地转了个圈:“对!它咬得可紧了!比爹那些老家伙厉害多了!” 他放下咯咯直笑的雷小燕,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简陋却凝聚了自己智慧的小装置,仿佛看到了它在后天实操考核中大放异彩的场景。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工具棚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晨光。
雷二蛋一回头,心脏猛地一跳。
雷大炮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披着棉袄,背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被机油浸染得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正沉沉地落在工作台上那个新鲜出炉的夹具雏形上。目光扫过那粗糙的焊接点、手工打磨的痕迹、还有那个显眼的废旧轴承外圈改造的基座……最后,定格在那还在微微颤动的手柄上。
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小电弧焊机变压器微弱的“嗡嗡”余音。雷小燕也感觉到了气氛,缩到二哥腿边,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
雷大炮没说话,只是往前踱了两步,走到工作台前。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没有去碰那夹具,而是拿起了雷二蛋摊开在旁边的技术册子,翻到画着快速装夹装置的那一页。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示意图上缓缓划过。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工作台上的实物上,在那改造的轴承基座、那偏心凸轮、那活动的钳口之间来回逡巡。昏暗中,看不清他络腮胡子下的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雷二蛋屏住呼吸,手心微微出汗,等待着老爹的评判。是嫌弃这玩意儿太粗糙?是觉得用废料上不了台面?还是……
几秒钟后,雷大炮放下了册子。他依旧没看雷二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点气音的:
“哼。”
然后,他转过身,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踱出了工具棚。厚重的棉布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晨光。
没有夸奖。
没有批评。
只有那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哼。
但雷二蛋紧悬着的心,却奇异地落回了实处。他低头看着工作台上那个粗糙却闪烁着智慧火花的夹具雏形,又想起老爹刚才审视图纸和实物时那专注而锐利的目光。
老爹没说话。
但他看懂了。
那一声“哼”,或许就是老爹这种老派人,能给出的、最高级别的、无声的认可。
雷二蛋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凝聚了册子智慧和自己心血的小夹具收好,揣进怀里,像揣着一个滚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