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架下的阴凉地儿,雷二蛋正摊在躺椅上,琢磨着隔壁院傻柱那“蛮干”的宿命到底能持续几集,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没有小炮弹的冲撞,脚步声利落干脆,带着点风风火火的劲儿。
“二蛋!又在这儿挺尸呢?”
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先到了,不高不低,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嗔怪,精准地灌进雷二蛋耳朵里。
他连草帽都没掀,光听这调门,就知道是自家老妈——街道办干事徐兰同志下班回来了。
徐兰四十出头,梳着齐耳的短发,一丝不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列宁装,胳膊上挎着个半旧的竹篮子,里面装着几根蔫了吧唧的黄瓜、一把小青菜。她走进院子,一眼就瞄见了葡萄架底下那个四仰八叉的身影,眉头习惯性地就蹙了起来。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这大日头底下,躺这儿就能躺出个工作来?”
徐兰把菜篮子往葡萄架下的石墩子上一放,抬手抹了把额角的细汗,开始日常数落。
“街道王主任今儿还特意问我呢,‘徐干事啊,你家二蛋那工作分配,有信儿了没?这待分配青年,思想可得积极点,随时准备响应组织号召啊!’你听听,你听听!我这脸臊的!”
雷二蛋这才慢悠悠地把盖脸的草帽掀开,露出那张嬉皮笑脸。
“哎哟,我的亲妈哎!”
他拖长了调子,半点不见慌张,“您急啥?好饭不怕晚!我这叫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您儿子我这身本事,这扎实的中专功底,放哪儿不是个香饽饽?王主任那是关心我,怕我被别的地儿抢跑了!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等着享您儿子的福吧!”
他边说边坐起身,顺手抄起旁边的蒲扇,讨好似的给徐兰扇了几下风,带起一阵混合着汗味和青草气息的热风。
徐兰被他这没脸没皮的劲儿气笑了,伸手虚虚地点了点他脑门:“油嘴滑舌!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享福?我不被你气出个好歹就谢天谢地了!”话是这么说,可那眼神里,藏不住的爱意和一丝丝对儿子本事的骄傲,怎么也遮不住。
“赶紧的,别贫了!帮我把这菜择了!晚上拌个黄瓜,炒个青菜。”
她转身往厨房走,嘴里还念叨着,“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
雷二蛋嘿嘿一笑,拎起菜篮子颠颠儿地跟在后头。
刚走到厨房门口,院门又是一响。
这回进来的是大妹雷小玲。
十四岁的姑娘,个子已经抽条,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蓝裤子,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背着个半旧的书包,小脸绷着,透着一股子“我是文化人”的严肃劲儿。
她一进院子,目光就像探照灯似的扫了一圈,精准地落在了葡萄架下那张空了的躺椅上,小嘴立刻撇了起来。
再一看,自家二哥正嬉皮笑脸地跟在老妈屁股后头准备择菜,那眼神里的嫌弃就更浓了。
“二哥!”雷小玲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批判的调调,“你能不能别老霸占着躺椅?那是公共区域!我还要坐那儿看书呢!”她一边说,一边把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动作带着点知识分子的矜持,“还有,妈,”她转向徐兰,小胸脯挺着,努力模仿着老师的口吻,“我们老师今天在班会上说了,现在全国都在大跃进,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人人都要争当先进,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像某些人这样,”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雷二蛋,“在家无所事事,懒懒散散的作风,是绝对不行的!是思想落后的表现!”
雷二蛋正从篮子里摸出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闻言也不恼,反而“噗嗤”一声乐了,顺手把黄瓜在衣服上蹭了蹭,“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溅。
“哎哟喂,我的好妹妹,觉悟够高的啊!”
他嘴里嚼着黄瓜,含糊不清地说,眼神里全是促狭,“你哥我这叫劳逸结合,懂不懂?效率最大化!躺那儿怎么了?躺那儿就不能思考国家大事,思考社会主义建设了?”他咽下黄瓜,眼珠一转,指了指厨房门口那个正冒着丝丝青烟的煤球炉子,“比如,我就躺那儿琢磨着,怎么改良改良咱家这个老古董煤炉子,让它烧起来省煤省心,火力还旺,烟还少!这不也是为大跃进做贡献,为咱家省下宝贵的燃料资源嘛!这觉悟,这思想境界,低吗?”
他这一套歪理邪说,直接把雷小玲给噎住了。
小姑娘张了张嘴,想反驳,可二哥说的“改良煤炉子”似乎又沾点“技术革新”的边儿,一时竟找不到有力的批判点。
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搬了个小板凳,离雷二蛋远远地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代数》,哗啦啦翻得山响,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我不跟你这种落后分子一般见识”的模样。只是那眼角余光,总忍不住往二哥和那个冒烟的煤炉子上瞟。
徐兰在厨房里听着外头兄妹俩斗嘴,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带着笑。这俩活宝。
就在雷二蛋把最后一根黄瓜的尾巴尖儿咬掉,雷小玲的书页翻得越来越快的时候,院门口传来一阵沉重又带着点亢奋的脚步声,仿佛一头心满意足归巢的熊。
“兰子!饭好了没?饿死老子了!”
声若洪钟,震得葡萄叶子都簌簌一抖。
人未到,声先至。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院门口,几乎把夕阳的光都挡住了。
雷大炮回来了。
七级钳工雷大炮,名不虚传。他穿着轧钢厂深蓝色的工装,上面沾着洗不掉的机油和金属碎屑的印记,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国字脸膛黑里透红,浓眉大眼,此刻正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老子今天又干了个漂亮活儿”的得意劲儿。
他几步跨进院子,像座铁塔似的杵在当间儿,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印着“红星轧钢厂”字样的铝制饭盒包,随手往石墩子上一墩,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嘿!你们是不知道!”雷大炮抹了把脸上的汗,嗓门依旧敞亮,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铿锵,“今儿个车间里那活儿,嘿!邪了门了!老李他们几个,鼓捣了一上午,急得抓耳挠腮,愣是没整明白!那新到的德国车床,有个关键部件死活装不严丝合缝!公差要求严着呢!”
他目光扫过院子,很自然地落在了自家儿子身上,刚才那股子炫耀自己功绩的劲儿瞬间无缝切换成了另一种更澎湃的激情——显摆儿子。
“哟!我儿子!二蛋!在家呢?好好好!”雷大炮的音调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向日葵,大步流星地走到雷二蛋跟前,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儿子肩膀上,拍得雷二蛋一个趔趄,差点把黄瓜噎嗓子眼里。
“不着急上班!多歇歇!养足精神!就凭我儿子这手艺,这脑瓜子,那工作还不是闭着眼睛随便挑?”
他越说越起劲,仿佛站在了轧钢厂的表彰台上,声音洪亮得能传到隔壁九十五号院去:“老张家那小子,张建军!高中毕业咋了?天天鼻孔朝天!他爹见天儿显摆!呸!能给我车个标准件不?能看懂那复杂的装配图不?我儿子就能!”雷大炮用力地一挥手,仿佛要把所有质疑都挥到九霄云外,“咱家二蛋,那是正经的中专技术苗子!是金子,搁哪儿都放光!随我!”
这突如其来的“父爱如山”,拍得雷二蛋肩膀生疼,心里却暖烘烘的,还有点哭笑不得。
他赶紧把剩下的小半截黄瓜塞嘴里,顺手抄起石桌上晾得刚好温乎的搪瓷茶缸,里面是早就泡好的大叶子茶,殷勤地递过去:“爸,您辛苦,喝口茶,润润嗓子。”
徐兰端着刚炒好的青菜从厨房出来,看着这爷俩一个比一个能吹的架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行了行了,老雷!一回来就咋咋呼呼!爷俩一个德性!赶紧的,洗手!准备开饭!小玲,别看书了,收拾桌子!二蛋,去拿碗筷!”
“哎!好嘞妈!”雷二蛋如蒙大赦,赶紧从老爹那充满自豪感的大手下溜出来,麻溜地跑进厨房。
饭菜摆上了院里的石桌,简单却透着家的暖意。
一碟油汪汪的炒青菜,一碟淋了芝麻酱的拍黄瓜,一簸箕金灿灿的玉米面窝头,还有一大盆熬得稠糊糊的棒子面粥。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煤烟味。
雷大炮洗了手,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拿起一个窝头,掰开,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腮帮子立刻鼓囊囊的,还不忘继续刚才的话题:“…那德国车床的轴套,公差要求正负一丝(0.01毫米)!老李他们几个,拿着千分尺量来量去,装上去就是差那么一星半点,要么紧得转不动,要么松得咣当响!急得老李那汗,哗哗的!”他得意地抿了口棒子面粥,“最后咋办?还得看你爹我!我上去一瞧,嘿!问题出在基座那个定位销孔,他们扩孔的时候手抖了,偏了那么一丝丝!我就拿咱那老伙计,”他比划了个锉刀的手势,“一点点找补,凭着手感,硬是给修圆乎了!装上去,严丝合缝!一点动静没有!嘿,老李他们几个,看傻眼了!直挑大拇哥!”
徐兰给丈夫夹了一筷子青菜,笑着接话:“行了,知道你厉害。快吃你的吧。对了,今儿街道办可热闹了。”她转向孩子们,开启了家庭信息播报模式,“95号院那边,贾家婆媳俩又掐上了!为块巴掌大的晾衣服地方,吵得屋顶都快掀了。贾张氏那嘴,跟刀子似的,秦淮茹哭得那叫一个惨。一大爷易中海在那儿调解呢,嗓子都喊哑了,我看也够呛,那婆媳俩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雷小玲小口小口地喝着粥,闻言抬起头,一脸认真:“妈,根据社会学和家庭伦理学的观点,婆媳矛盾根源在于家庭权力结构失衡和沟通机制失效。易大爷的调解方法过于依赖个人威望,缺乏制度性约束,效果必然有限。”她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架,说得一板一眼。
雷大炮听得一愣一愣的,嘟囔着:“啥结构…啥制度…小玲啊,你这书念得,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他显然更关心儿子,“二蛋,甭听那些糟心事儿。咱97号院多清净!对了,小燕子呢?跑哪儿野去了?吃饭都不见人。”
说曹操曹操到。院门“砰”地被撞开,雷小燕像只快乐的小麻雀飞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科学威慑炮”。
“爸!妈!大姐!二哥!你们猜怎么着?!”她冲到石桌边,连珠炮似的开始汇报战果,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尖尖的,“我拿着二哥给我做的‘炮’去找二毛子他们了!就按二哥说的,找了个没人的墙角,塞了个小泥丸儿,拉上弦,瞄准他们脚边的大土坷垃,‘啪’地一扣那个小铁片儿!”她兴奋地比划着,“我的妈呀!那泥丸子打得那土坷垃‘噗’一下炸开老大一团灰!跟放了个小炮仗似的!二毛子他们几个,吓得嗷一嗓子,差点尿裤子!抱头就跑!”
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雷小燕挺起小胸脯,下巴抬得老高:“我端着‘炮’就追出去,堵着他们家门口,喊:‘二毛子!把玻璃球还我!不然下一炮轰你家窗户!’ 嘿!你们是没看见他那怂样!屁滚尿流地就把玻璃球全还给我了!还…还多给了我两颗,说是赔礼道歉!”她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玻璃球,哗啦啦倒在石桌上,最大那颗猫眼儿在夕阳下闪着奇异的光。
“二哥!你太神了!你就是诸葛亮转世!比爸车间里那大机器还厉害!”小丫头看向雷二蛋的眼神,充满了五体投地的崇拜,简直在发光。
雷二蛋正啃着窝头,被妹妹这夸张的比喻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脸上那得意劲儿藏都藏不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他伸手揉了揉雷小燕汗津津的脑袋瓜,努力摆出兄长的稳重,压低声音:“低调!低调点小燕子!记住哥的话没?这玩意儿是‘科学玩具’,吓唬人用的!打打土坷垃,听个响儿,看个烟儿,让他们知道咱不好惹就成!千万别真对着人或者人家东西招呼!”他刻意板起脸,强调道,“真打坏了窗户,或者打着人,咱家可赔不起!你二哥我还得进去吃牢饭,懂不?咱这是智慧,是威慑,不是真打仗!”
“懂懂懂!二哥你放心!我可准了!就打土坷垃!”雷小燕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拍着小胸脯保证。
雷大炮听得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蒲扇般的大手又重重拍在雷二蛋后背上:“好小子!随我!这脑瓜子就是好使!对付那帮小崽子,就得这样!兵不血刃!比你爹我当年光知道抡拳头强!” 这评价,在雷大炮这儿,绝对是最高级别的赞扬了。
徐兰看着桌上的玻璃球,又看看得意洋洋的儿子和兴高采烈的女儿,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眼神里却满是纵容。
雷小玲则“哼”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喝粥,小声嘀咕了一句:“歪门邪道…” 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忍不住瞟向那把玻璃球的目光,还是泄露了她心底那点小小的惊奇和…嗯,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雷二蛋感受着老爹那充满力量与自豪的拍打,看着老妈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听着大妹小声的嘀咕和小妹叽叽喳喳的崇拜,嘴里嚼着老妈炒的青菜,窝头的香甜在舌尖弥漫。
傍晚的风吹过葡萄藤,带来一丝凉爽。
一股暖烘烘、沉甸甸的满足感,像那盆温热的棒子面粥一样,熨帖地流淌在胸口。
他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粥,心里美滋滋地冒泡:“这日子,啧,舒坦!待业咋了?有爹妈罩着,有妹妹闹着,还有技术傍身,小风一吹,小日子一过…美滋滋!”
晚饭在雷大炮持续不断的“车间传奇”和雷小燕兴奋的“威慑炮战记”中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徐兰和雷小玲收拾碗筷,雷大炮满足地剔着牙,雷小燕则宝贝似的擦着她的铁皮炮。
雷二蛋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站起身,趿拉着破布鞋,又溜达到了院子西南角的工具棚。
他没开灯,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目光在那堆工具和材料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黑乎乎、此刻正安静蛰伏的煤球炉子上。
刚才饭桌上那股暖意和满足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踏实的东西。
他顺手拿起一块巴掌大的、还算平整的铁皮边角料,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指关节敲了敲炉子那粗糙冰冷的外壳,发出沉闷的“铛铛”声。
“费煤…点火慢…烟还大…”他想起老妈生火时被呛得咳嗽的样子,想起那红黄不定、有气无力的火苗,还有饭桌上老爹那“比抡拳头强”的夸奖。
“煤炉子…是得改改。”
他自言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皮边缘,脑子里各种齿轮、杠杆、风道的简图飞快地转动组合。
“加个风门…调节进风量?控制燃烧效率?好像…能行?”
他蹲下身,就着昏暗的光线,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草图。
那粗糙的铁皮,在他眼里,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精巧的、能改变家里烟火气的小小机关。
“试试!”雷二蛋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点挑战和跃跃欲试的弧度。
棚子里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他眼中闪动着思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