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脚下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有座气派的大宅院,是屯里最大的粮户王老员外的家业。这一年开春,王老员外请来了一位姓赵的先生,专给家里的小少爷启蒙授课。
赵先生单名一个谦字,关里人,三十出头年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眉眼间透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落拓。他原是济南府秀才,因连年灾荒,不得已闯了关东,流落至此。
王老员外倒是厚道人,见赵谦谈吐不俗,便留他在家,除了教小少爷识字念书,偶尔也让他帮着记记账目。宅子里专门给他腾出了一间厢房做书房兼卧室,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安身之所。
这日晚间,赵谦正秉烛夜读,准备着明日要给小少爷讲的《三字经》。烛火摇曳,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忽然,他听见墙角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抬头望去,却见一只皮毛油亮的红狐,正蹲在书案对面的太师椅上,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赵谦吃了一惊,但见那狐狸并无恶意,反而像是熟人般自在,便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你这孽畜,怎敢擅闯书房?”
那狐狸竟不慌不忙,后腿直立,前爪作揖,口吐人言:“先生莫怪,我乃长白山上修炼的胡仙,见先生夜夜苦读,特来相伴。”
赵谦虽是读书人,但也听说过关外有狐仙之说,今日亲眼得见,不免心中骇然。但见这狐狸谈吐文雅,举止有度,倒也放下几分戒备。
“既是仙家,为何不在山中清修,反来我这凡俗之地?”赵谦问道。
狐狸叹了口气:“不瞒先生,我修炼五百年,已能化形,却因尘缘未了,需在人间了结一段因果。见先生是个正人君子,故想结个善缘。”
赵谦本就孤身在外,夜深人静时常感寂寞,见这狐仙谈吐不凡,便也生了结交之意。当下二人——不,一人一狐——便交谈起来。狐狸自称胡三,言谈间引经据典,对四书五经竟也颇有见解,令赵谦大为惊奇。
自此,胡三每晚必至,与赵谦谈天说地,论古道今。赵谦发现这狐仙不仅学识渊博,对屯子里的大小事务也了如指掌。有时他会提醒赵谦:“明日王老员外心情不佳,先生最好避其锋芒。”或是:“厨房的李妈这几日病了,饭菜可能简单些,先生多包涵。”
果不其然,胡三的提醒次次应验。赵谦对这狐仙越发信赖,甚至将心中苦闷也向他倾诉。
转眼过了半月。这日晚间,胡三来时面带忧色,对赵谦道:“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赵谦已将他视为知己。
胡三道:“我欲借先生书房设宴,招待几位同修仙友,不知先生可否容情?”
赵谦略一迟疑:“这...若是让人知晓...”
胡三忙道:“先生放心,我等定在夜深人静时前来,绝不会让人察觉。况且,仙家聚会,自有障眼法,即便有人从窗外经过,也只会见先生一人独坐读书。”
赵谦心想这狐仙多日来以诚相待,自己不该小气,便应允下来。胡三大喜,约定三日后子时设宴。
到了那日深夜,赵谦依言留在书房。子时一到,忽然闻到一股异香,但见胡三领着四位衣冠楚楚的老者飘然而至。他们个个气度不凡,或穿道袍,或着锦衣,若不是胡三事先说明,赵谦绝想不到这些都是狐仙所化。
胡三引荐道:“这四位是我至交,分别是柳仙、黄仙、白仙和灰仙,各有所长。”
众仙对赵谦拱手施礼,态度谦和。赵谦连忙还礼,见他们举止与常人无异,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
宴会开始,胡三从袖中取出酒壶酒杯,竟是白玉所制,晶莹剔透。他斟了一杯递给赵谦:“此乃仙家琼浆,先生请尝。”
赵谦接过酒杯,只觉酒香扑鼻,浅尝一口,甘醇无比,一股暖流直达四肢百骸,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众仙谈笑风生,讲论道法,赵谦听得如痴如醉。忽然,那被称为柳仙的老者说道:“胡三兄,你既与赵先生有缘,何不请他也参与我们的游戏?”
胡三笑道:“正有此意。”转头对赵谦道:“我等每月一会,以卜卦预测屯中未来一月发生之事,谁预测得最准,下次便由谁做东。先生可愿一同参与?”
赵谦本是读书人,对卜卦之术略知一二,便欣然应允。众仙各自取出卦具,有用铜钱的,有用竹签的,还有用龟甲的。赵谦无物可用,胡三便借给他一副象牙卦签。
众人闭目凝神,各自占卜。赵谦也依着《易经》之法起了一卦,得“风火家人”卦,主家庭和睦,无大事发生。
片刻后,众仙各自将预测写在纸上,封入信封,约定一月后开封验证。赵谦也依样画葫芦。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众仙告辞离去,胡三临走前对赵谦道:“多谢先生借地,日后必有报答。”
次日醒来,赵谦几乎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但书案上那只白玉酒杯却明明白白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赶紧将酒杯藏好,心中既惊又喜。
一月时光转瞬即逝。这日晚间,胡三与众仙再次齐聚书房,取出当日所写信封,一一开封验证。
柳仙预测屯东李家牲口产仔,果然应验;黄仙预测屯西河水上涨,也中了大半;白仙预测屯南有喜事,果然有户人家娶亲;灰仙预测屯北老树倾倒,也分毫不差。
轮到胡三,他预测的是王老员外府上丫鬟彩凤得急症,三日后痊愈。这事确实发生了,赵谦亲眼所见。
最后开封的是赵谦的预测,众仙一看,都笑了起来。原来这月屯子里不仅家庭和睦,还出了好几桩大事:屯中两户人家因田地界限大打出手;王老员外家一头耕牛莫名暴毙;更有甚者,屯外山林还起了火,烧了半片林子。
赵谦满面通红,自嘲道:“在下才疏学浅,让诸位见笑了。”
胡三却意味深长地说:“先生不必自责,卜卦预测本就难精,况且...”他话未说完,却被柳仙用眼神制止。
众仙又玩了一会,方才散去。胡三临走时,对赵谦道:“先生下月可否再借宝地一用?”
赵谦正在懊恼自己预测不准,闻言勉强应下。
如此过了三月,每月众仙都来聚会,每次赵谦的预测都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卜卦之术,甚至觉得众仙在暗中嘲笑他。
这日,赵谦心中烦闷,信步走到屯外山脚下,遇见一位采药的老者。老者见他愁眉不展,便问其故。赵谦将事情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众仙的真实身份。
老者听罢,捋须笑道:“先生可是遇到了‘狐仙堂’啊!”
赵谦一惊:“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者道:“听先生描述,那几位必是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它们有个习性,喜欢借人间清净地聚会,且最爱戏弄读书人。”
“戏弄?”赵谦不解。
老者解释道:“它们定然是暗中操纵事件,使先生的预测落空。我听说这些仙家虽已修炼成精,却仍改不了顽皮心性,以捉弄人为乐。”
赵谦恍然大悟,心中又惊又怒。回想起来,每次他预测屯中无事,当月必生事端;若他预测有事,反而风平浪静。这分明是众仙在故意与他作对!
谢过老者,赵谦回到宅中,苦思对策。他想起古籍中记载,狐仙最怕雷击木和朱砂,便悄悄寻来一些,藏在书房各处。
当月聚会之夜,众仙如期而至。刚进门,胡三就皱了皱眉:“先生房中似有异物?”
赵谦强作镇定:“不过是新换的熏香罢了。”
众仙不疑有他,照常开始卜卦预测。赵谦这次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预测下月屯中灾祸连连。
果然,一月之后,屯子里出奇地平静,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少有发生。众仙再次聚会验证时,赵谦的预测又全部落空。
胡三看着验证结果,忽然脸色大变:“诸位可曾察觉,这月屯中未免太过平静了些?”
柳仙掐指一算,惊道:“不好!这是有大灾将至的征兆!”
原来,赵谦房中暗藏的雷击木和朱砂,虽不能伤及众仙,却干扰了他们的灵觉,使他们未能察觉到即将到来的灾祸。
就在众仙惊慌之际,忽然地动山摇,窗外火光冲天——长白山火山喷发了!
屯中顿时大乱,哭喊声四起。王老员外一家慌忙收拾细软准备逃难,却不见小少爷踪影。原来小少爷贪玩,午后溜到后山去了。
赵谦本可独自逃命,但想到平日王老员外待他不薄,一咬牙向后山奔去。此时火山灰已如雨下,灼热的空气令人窒息。
正当赵谦在浓烟中迷失方向时,忽见一只红狐在前引路,正是胡三!赵谦不及多想,紧随其后,果然在一处山洞中找到了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少爷。
赵谦背起小少爷,在胡三的引领下艰难下山。途中,但见众仙各显神通:柳仙化作大蛇,用身体为逃难的村民挡开落石;黄仙驱使山鼠,为被困的百姓挖出通道;白仙和灰仙也在各处相助。
回到屯中,大部分村民已安全撤离。胡三对赵谦道:“先生,此劫乃天地之威,我等虽有些道行,也难以完全化解。不过,念在数月相交之情,我已尽力保全靠山屯百姓。”
赵谦惭愧道:“此前是我心存芥蒂,暗中布置法器,干扰了仙家灵觉,才致使大家未能及时预见灾祸。”
胡三却笑了:“先生不必自责。其实我等早知先生布置,之所以不点破,也是自知理亏。这数月来,我等确实暗中操纵事件,使先生预测落空,实属不该。”
原来,众仙见赵谦诚实正直,反而为自己的戏弄行为感到惭愧,故此在灾祸来临时全力相助,将功补过。
火山喷发持续了三日方息。靠山屯虽遭大难,但因众仙相助,伤亡甚少。灾后,王老员外感激赵谦救子之恩,赠他重金。赵谦却用这些钱协助村民重建家园,自己只留了回乡盘缠。
临行前夜,胡三再次现身,赠给赵谦一枚护身符:“先生回乡路上,有此符护身,可保平安。日后若有难处,对着东方喊我三声,我必来相助。”
赵谦收下符咒,感慨道:“与君相识一场,方知万物有灵,人仙无异。”
次日,赵谦辞别王老员外和屯中百姓,踏上了归乡之路。据说他后来在济南府开了间私塾,教书育人,偶尔也会讲述这段关外奇遇,但听者多以为是老先生编造的故事,一笑置之。
只有靠山屯的老人至今仍信誓旦旦地说,每逢年节,还能见到一只红狐在屯外山头眺望,似是守护这一方水土。屯中人也为五大仙家立了小庙,四季香火不绝,感谢当年救命之恩。
这便是东北民间流传的“赵先生与狐仙堂”的故事,真真假假,已难考证,却代代相传,成了关外保家仙传说中颇为奇特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