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老林子边上,有个屯子叫靠山屯。屯子里有个土郎中姓柴,人送外号柴老疙瘩。这柴老疙瘩年近五十,医术不精不浅,治不死人也医不好病,平日里就给屯里人瞧个头疼脑热,混口饭吃。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天寒地冻。柴老疙瘩出诊回来已是傍晚,天色灰蒙蒙的,西边天上挂着一抹残红。他抄近道走老林子边上,忽然瞧见前面雪地上蹲着个黄澄澄的物事,走近一瞧,竟是只硕大的黄皮子。
这黄皮子不同寻常,毛色油亮,体型比寻常的大上一圈也不止。它两条后腿立着,前爪抱在一起,对着将落未落的日头,一拜一拜的。
柴老疙瘩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辈人讲的“黄皮子讨封”——这是成了精的黄皮子,对着日月修行,若是遇到有缘人问它一句“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它若能答上来,道行便成了。
他不敢惊扰,正要绕道走,那黄皮子却忽然转过头来,眼睛亮得骇人,竟口吐人言:“老柴头,你看我修得如何了?”
柴老疙瘩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药箱子差点掉雪地里。他定了定神,细看这黄皮子虽然道行不浅,但眉眼间却有一丝急切,不似那沉稳修仙之辈。老柴行医多年,虽没什么大本事,却练就了一双看气色的眼睛。他见这黄皮子周身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这是急于求成,走了偏门。
“仙家修行不易,何苦急在这一时?”柴老疙瘩拱手道。
黄皮子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凡人会如此回应,继而有些恼怒:“休要废话!只问你,我修得如何了?”
柴老疙瘩本是老实人,但见这黄皮子如此咄咄逼人,反而定了心神,笑道:“修仙炼道,讲究的是水到渠成。仙家这般急切,莫非是遇了什么难处?”
这话一出,黄皮子顿时萎靡了几分,眼神闪烁不定。沉默半晌,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本是前面黑风岭黄家的三姑奶奶,修行二百余年,从未伤过人命。奈何三日前,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在外惹了祸事,被一过路的道士擒住,要取他性命。我黄家如今人才凋零,唯有我若能今日得封,或可与那道士一搏,救侄儿性命。”
柴老疙瘩闻言,心中暗忖:这黄仙虽为救亲,却也不该强求。正犹豫间,忽见东南方一道青光冲天而起,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
黄皮子顿时慌了:“不好!那道士已动手矣!”说罢竟落下泪来,前爪合十对着柴老疙瘩连连作揖:“不求老先生封正,只求随我去看一看,若我能救下侄儿,日后黄家必报大恩!”
柴老疙瘩本是心软之人,见这黄仙为救亲族如此恳切,又思这黄家素来在本地并无恶名,便点头应了。
随黄三姑穿林过雪,不多时来到一处山坳。只见一道士手持铜钱剑,面前摆着个铁笼,笼中困着一只黄皮子,已是奄奄一息。周围还躺着几只黄皮子的尸体,雪地上血迹斑斑。
“好个妖道!伤我族类,天理难容!”黄三姑怒喝一声,现出原形,竟是一人多高的黄皮子,直扑道士而去。
道士冷笑一声:“来的正好!一窝端了,省得日后为祸人间!”说罢祭起铜钱剑,与黄三姑斗在一处。
柴老疙瘩躲在树后,见那道土招式狠辣,不似正道人士;再看那笼中的黄皮子,虽有些道行,却无血腥之气,不似害过人的。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怕是这道士借除妖之名,实则取内丹炼药。
正思忖间,忽听黄三姑一声惨叫,已被铜钱剑所伤,倒在雪地中。道士大笑上前,举剑欲取内丹。
柴老疙瘩不及多想,冲出树后大喝:“道长剑下留人!”
道士一愣,见是个普通老汉,怒道:“何方老儿,敢阻我除妖?”
柴老疙瘩拱手道:“无量天尊。道长,万物有灵,这黄仙一族在此地并无恶行,何苦赶尽杀绝?”
道士冷笑:“妖就是妖,今日不害人,明日未必不害人!休要多言,否则连你一并收拾!”
柴老疙瘩见这道士眼露凶光,心知不好,忽然瞥见道士腰间挂着一面令牌,上有“崂山”二字,顿时计上心来,高声问道:“原来是崂山仙长!贫道茅山第三十八代弟子柴守正,见过师兄!”
这道士一听“茅山”二字,果然一愣。正邪两道素有往来,茅山与崂山同为道门正宗,若真是同门,倒不好撕破脸皮。
趁道士分神之际,柴老疙瘩迅速从药箱中摸出一把朱砂,猛地撒向道士面门。这道士猝不及防,被朱砂迷了眼,怪叫一声。柴老疙瘩又取出银针,迅速在黄三姑身上几处穴位扎下,暂时止住了她的伤势。
“好个老东西!敢骗我!”道士抹开眼前朱砂,怒不可遏,举剑劈来。
就在这时,忽听四周林间簌簌作响,数十只黄皮子从四面八方涌来,有的叼着石子投向道士,有的喷出腥臭之气,虽不能重伤道士,却也扰得他手忙脚乱。
黄三姑得此机会,强提一口气,喷出一股黄烟。道士避之不及,吸入少许,顿时头晕目眩。
柴老疙瘩见状,忙道:“仙家且住!不必取他性命,逐走便是!”
黄三姑闻言,收了杀招,对道士喝道:“念你修行不易,速速离去!若再犯我黄家,定不轻饶!”
道士自知不敌,恨恨地瞪了柴老疙瘩一眼,收起法器狼狈而去。
柴老疙瘩这才为笼中的黄皮子解开禁制,又为受伤的黄家族人诊治。原来那惹祸的小黄仙不过是偷了道士一壶酒,这道士便不依不饶,非要取内丹炼药。
事后,黄三姑对柴老疙瘩千恩万谢:“老先生今日救命之恩,我黄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所需,只需对着东北方连唤三声‘黄三姑’,我必前来相助。”
柴老疙瘩摆手道:“仙家不必客气。只是修行之路漫长,还望循序渐进,勿再心急。”
黄三姑连连称是,又赠他一枚古钱,说是带在身上可避邪祟,延年益寿。
回到屯中,柴老疙瘩只字未提林中奇遇,照常行医问诊。奇怪的是,自此之后,他的医术忽然精进许多,以往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如今竟能药到病除。更奇的是,他开的方子药材寻常,效果却出奇的好。
屯里人只道柴老疙瘩开了窍,却不知每晚夜深人静时,常有一黄衣女子现身与他探讨医理,传授古方。
转眼过了半年,靠山屯一带突发时疫,许多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柴老疙瘩日夜出诊,药方开了无数,却只能暂缓病情,不能根治。
这夜他对着油灯发愁,忽想起黄三姑所赠古钱,便取出来摆在桌上,对着东北方唤了三声“黄三姑”。
不过一炷香功夫,窗外风声微动,黄衣女子已翩然而至。
听完柴老疙瘩叙述,黄三姑蹙眉道:“此非寻常时疫,待我看来。”说罢取出一枚玉瓶,收集了些病患的吐泻物,又闭目凝神片刻,忽然睁眼:“不好!这是有人在井中下了蛊!”
二人连夜查看屯中水井,果然在最大的一口井中发现异常。黄三姑施法从井中捞出一只陶罐,罐中满是蠕动的怪虫。
“这是南洋邪术!”黄三姑面色凝重,“下蛊之人道行不浅,若非及时发现,半月之内,屯中人畜皆亡!”
柴老疙瘩大惊:“我与屯中百姓从未得罪过南洋术士,何至于下此毒手?”
黄三姑掐指一算,忽然变色:“莫非是冲我来的?”原来半年前那崂山道士与南洋邪术颇有渊源,此次怕是报复而来。
果然,次日屯外来了一黑衣黑帽的瘦小男子,自称乃降头师阿赞丰,要屯中人交出柴老疙瘩与黄仙,否则疫病永不消退。
屯长带着几个壮汉来找柴老疙瘩,面露难色:“老柴啊,不是屯里不讲义气,只是这疫病实在厉害...你看...”
柴老疙瘩心知不能连累乡邻,正要答应,黄三姑忽现身形:“诸位不必为难,此事因我而起,自当由我解决。”又对柴老疙瘩道:“老先生放心,我自有计较。”
当夜子时,屯外乱葬岗上,黄三姑单刀赴会。柴老疙瘩放心不下,悄悄跟在后面。
只见那降头师摆开法坛,周围插满黑幡,坛上摆着骷髅、毒虫等邪物。见黄三姑到来,冷笑道:“妖孽,今日叫你魂飞魄散!”
黄三姑不卑不亢:“道友何必赶尽杀绝?当初是那崂山道士先伤我族类,我不过自卫而已。”
降头师不再多言,口中念念有词,四周黑幡无风自动,无数黑影从中涌出,直扑黄三姑。
黄三姑现出原形,与黑影斗在一处。柴老疙瘩躲在树后,心急如焚,忽想起医书中曾言“邪术怕正气”,便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破中指,以血在黄符上画下驱邪符咒,猛地掷向法坛。
降头师没料到暗中有人,被血符击中法坛,法术反噬,喷出一口黑血。黄三姑得此机会,一爪击碎法坛上的主幡。
降头师怒极,取出一个草人,上面缠着头发,冷笑道:“早知道你这老儿会来!”说罢将针刺入草人心脏部位。
柴老疙瘩顿时心口剧痛,倒地不起。黄三姑惊呼一声,舍下降头师扑向柴老疙瘩。
降头师大笑:“自身难保还想救人?”正要再施毒手,忽然脚下一紧,竟被数根藤蔓缠住。四周林中走出许多黄皮子,一齐朝它喷出黄烟。
原来黄三姑早有准备,暗中让族人事先埋伏在此。
降头师被困住片刻,黄三姑已用内丹暂时护住柴老疙瘩心脉,转身与降头师做最后一搏。
一番恶斗后,降头师重伤遁走,黄三姑也身受重伤,现出原形,气息奄奄。
柴老疙瘩强忍心痛,为黄三姑施针用药,三天三夜后方才转危为安。
经此一役,黄家与柴老疙瘩情谊更深。黄三姑伤愈后,常来与柴老疙瘩论道授艺。柴老疙瘩得黄仙指点,医术大增,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医,却始终不收高价,贫富一视同仁。
后来柴老疙瘩活到九十八岁无疾而终。出殡那日,有人见一黄衣女子在坟前哭泣,转眼化作黄烟而去。
此后靠山屯一带多了一座黄仙庙,香火不断。有人生病求药,梦中常得一老者指点方剂,药到病除。百姓都说那是柴老疙瘩功德圆满,成了地仙,与黄三姑一同护佑这一方水土。
至今靠山屯老人训诫晚辈,还常说起:万物有灵,莫欺心;善恶有报,迟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