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户部尚书吕颐浩匆匆赶到。
见殿内气氛凝重,官家脸色铁青,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依旧镇定自若地行礼。
“吕颐浩!”
崇祯将李纲的奏疏狠狠掷于他面前:“你看看!这就是你给朕制定的好国策!这就是你为国敛财的好办法!朕的百姓,正因你的‘折帛钱’,被逼得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你可知罪?!”
吕颐浩捡起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惶恐。
他立刻躬身垂首道:“陛下息怒!臣万万没想到,利国便民之策,到了地方竟会败坏至此!此皆地方官吏贪婪无度,阳奉阴违所致,非臣之本意啊!”
吕尚书抬起头,一脸“忠恳”地辩解道:“陛下明鉴,历朝历代,朝廷税制下达到地方,无不有层层加码、从中渔利之弊病,此乃顽疾,非一朝一夕所能革除。”
“臣身在户部,只能制定大政方针,至于各州各县如何征收,其间详情,臣……臣实在是鞭长莫及,难以尽知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不仅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地方官吏和“历史顽疾”,还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崇祯盯着他,眼中寒光闪烁。
吕颐浩说的每一个字,从法理上都很难定他的罪。
官僚体系的巨大惯性,确实能将任何美好的初衷扭曲得面目全非。
要说吕颐浩亲自下令让地方官吏“以贱折贵”,那是绝无可能的。
但是,这就算完了吗?
崇祯心中冷笑,看到了吕颐浩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自得,看到了他完美辩词之下隐藏的、对自己这套官场生存法则的绝对自信。
这就是崇祯所面对的敌人,一个由无数个像吕颐浩这样“滴水不漏”的士大夫组成的庞大体系。
他们永远正确,永远忠君爱国,永远可以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崇祯清楚,此刻处置吕颐浩,不仅证据不足,还会立刻引发朝堂震动,导致整个财政体系陷入瘫痪。
吕颐浩再有问题,依旧是大宋朝最懂经济的几个人之一,现在还不能动他。
但不能动,不代表不能敲打。
崇祯两世当了二十年的皇帝,看透了吕颐浩的表演,也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一种身为帝王,却被整个官僚体系架空的无力感。
不过,他岂是任人拿捏之人?
“好一个‘鞭长莫及’……”
崇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吕颐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的江山,从京师到州县,每一寸土地,皆是王土!朕的权柄,亦当覆盖每一寸王土!”
他微微俯身,直视着吕颐浩的眼睛。
“你的鞭子不够长,朕的刀,够长!”
吕颐浩的身体猛地一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听出了皇帝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滚出去!”
崇祯直起身,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那份漠视与鄙夷,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令人心寒。
“臣……告退。”
吕颐浩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尽量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恭敬地行礼,然后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暖阁。
.......
翌日。
奉天殿。
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级列于殿内,静候天子驾临。
听闻昨日左丞相李纲痛陈新税法之弊,帝王勃然大怒,整个朝堂笼罩在一股低气压之下。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早朝,必有雷霆之举。
户部尚书吕颐浩站在文官之首,面色平静,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垂在袖中的手指,正微微地颤抖着。
他很清楚,皇帝的怒火绝不会轻易平息,一场针对他户部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悠长的唱喏,崇祯身着庄重的冕服,在仪仗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上御阶,端坐于龙椅之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亦无法撼动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抬了抬手,示意众臣平身。
“昨日,李相公所奏之事,朕一夜未眠。”
崇祯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位臣子的耳中。
“朕推行新政,清查土地,改革商税,本意是为国开源,为民减负,恢复我大宋元气,却不想,国策下达到地方,竟成了贪官污吏与奸猾士绅联手盘剥百姓的利器!‘折帛钱’成了‘夺命钱’,‘月桩钱’成了‘挪用钱’!朕的善政,竟成了百姓的催命符!”
崇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此事,国法不容,天理不容!朕,更不容!”
殿下群臣噤若寒蝉,尤其是那些出身江南或与江南士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更是个个心惊肉跳,头垂得更低了。
“朕曾以为,亲临吴县,严惩沈家,足以震慑宵小,令心怀不轨者悬崖勒马。”
“现在看来,是朕太过仁慈了!”
崇祯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对于这些附着于国体之上,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仅仅杀鸡儆猴是不够的!必须用最锋利的刀,将他们连同腐肉,一并剜去!”
深吸一口气,崇祯开始宣布决定。
“传朕旨意!”
“着令御史台即刻组建‘南巡钦差督察组’!由御史中丞吕好问,担任钦差正使,即日启程,巡阅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各行省!”
“凡发现有地方官吏,敢于扭曲国策、盘剥百姓、与士族勾结者,不论官职大小,一律革职查办,抄没家产!”
“户部、刑部、大理寺,需全力配合督察院行事!凡所需卷宗、人犯、钱粮,不得有丝毫推诿延误!若有阻挠者,以同罪论处!”
崇祯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户部尚书吕颐浩的身上。
“吕卿,你的‘鞭长莫及’,朕今日便为你接上了,朕希望户部能借此机会,好生自查,将内部的蛀虫清理干净!”
吕颐浩的身体猛地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官家发出警告了!
吕颐浩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出列回道:“臣……遵旨!臣定当全力配合御史台,彻查弊案,整顿户部!不敢有负陛下所托!”
其表态果决,也让原本还想出言劝谏的几位老臣,默默地闭上了嘴。
天子之意,已坚如钢铁,无可动摇。
崇祯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挥了挥手。
“退朝!”
在一片“恭送陛下”声中,崇祯转身离去。
吕颐浩则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回到户部衙门,立刻召集了所有司部主官,将皇帝的警告原封不动地传达下去。
整个户部衙门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这次皇帝是动了真怒,自己若不能在御史台南下之前,主动揪出几个贪赃枉法的害群之马,只怕下一个被揪出来的,就是他自己。
一场自上而下的内部清洗,在户部悄然展开,一时间人人自危。
京城内那些与江南士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府邸,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无数加急的信件,如同雪片一般,通过各种渠道飞往南方,信中的内容大同小异:警告家人亲族,收敛行迹,暂避风头,皇帝派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