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常在意料之外。
第二日清晨,沱河南岸,宋军的望哨早早就看见北岸金营旌旗翻动、号角震天,大批金兵披甲执戈,忙碌着推动战船、架设浮桥。
初春晨雾中,那一排排覆着白霜的铁甲在冷光里宛如森然的钢墙,杀气逼人。
然而就在金军将士摩拳擦掌,准备踏水渡河的前一刻,北岸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金鼓停鸣声。
中军大纛微微一晃,传令旗高高举起,又缓缓落下。
“元帅有令,暂停渡河,全军原地戒备,待东路军会师再战!”
这一道骤然而下的命令,如冷水泼入滚油,令众将一时间面面相觑。
要知道,昨夜元帅还咆哮着誓要一举渡河踏平宿州,连连催促工匠赶制浮桥。
如今却忽地收住锋芒,这令许多脾气火爆的猛安、谔赫倍感错愕。
不过,军令如山,无人敢多问半句。
大军遂在北岸严阵以待,战船搁置,浮桥裹帆覆布,士卒默默收拾兵器,只余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下凝结成雾。
变故的缘由,还要追溯到昨夜。
那时,完颜宗翰正在中军账内披甲整备,忽有急骑自北而来,径入大帐呈上急报。
完颜宗翰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寥寥数行,字字如刀:岳飞、刘衍率部渡过黄河,已逼近东京开封府!
这道情报如霹雳轰顶,使得完颜宗翰满腔的怒火硬生生压下一半。
东京,是大金是维系伪宋政权的心脏。
一旦失守,其震动将波及整个南侵战线。
完颜宗翰不得不立刻抽调麾下五千精锐轻骑,昼夜兼程,北返东京驰援。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他终于从狂怒与自负中清醒了过来。
整个晚上,完颜宗翰如同困兽般在帐内来回踱步,目光多次落在案上的濠州战报,反复咀嚼每一个字眼。
完颜银术可全军覆没、御营军火器密集齐射、冰面血流成河……
这是大金建国以来极少见的惨败,而且败得透彻。
完颜宗翰极少在意敌人兵力多寡,往昔纵使以寡击众,他也能凭骑兵南破宋境。
但是如今,他必须重新审视眼下的局势。
自己的人马,经历连番折损,如今只剩约三万精疲力竭的将士,士气也因银术可的惨败而受挫;
而对岸的宋军,完颜宗翰虽然不清楚确切的数字,但根据斥候零星的情报和濠州之战宋军展现出的兵力,至少也有四万精锐集结在宿州防线。
如果放在以前,面对这种兵力对比,完颜宗翰根本不会犹豫,会直接命令大军强行渡河,一波流碾压过去。
在他眼中,宋军一直是不堪一击的代名词,即使兵力占优,也只是乌合之众。
然而,濠州一战,彻底打醒了金人。
宋军变了!
他们的火器,不再是零星的“烟花把戏”,而是足以成建制收割骑兵的真利器;
他们的战术,不再是一味死守消耗,而是能诱敌、设伏、合围的成熟打法;
最重要的是,那支军队的统帅,不是庸碌无能的杜充之辈,而是一位御驾亲征、心狠手辣、杀伐果决的大宋帝王!
那年轻皇帝在濠州一役中展现出来的胆魄,让完颜宗翰第一次感到,这场战争,南方的对手已不再是药罐之躯的羔羊,而是一头学会咬人的猛虎。
指节敲击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完颜宗翰深知,自己绝不可在半渡之间,再去送一个“银术可式”的结局。
以现有之兵,强行渡河,不啻于把自己的名声与金国的颜面押在赌场之上。
完颜宗翰猛吸一口寒气,长长吐出一口白雾。
怒火尚在胸腔翻涌,但更多的是压抑下来的冷意与算计。
此时,不是意气匹夫之时。
为大金国之霸业,为自身在朝堂的地位,自己必须稳住,等东路军来合。
只要东路的金兀术能与他汇合,六万精锐可抱成铁桶,再由他来统筹全局,徐图渡河,则必能将那夸口的宋皇斩于马下,挫其锐气,灭其威风!
想到这里,完颜宗翰缓缓收起战报,双眸如鹰般冷锐,低声自语:
“崇祯……朕会让你知道,大金的刀,还没钝!”
他一挥袍袖,传下全军令:暂停渡河,固守北岸,待兀术军三日后会师,再渡!
......
两日之后,寒风扑面,淮水北岸的宿州原野上,旌旗漫卷,马蹄声如雷。
东路军的金国三太子完颜宗辅,亲率六万铁骑,自东而来,军势如一条黄龙蜿蜒入营,于宿州和中路大军会合。
营门外,战鼓震天,甲光似雪。
中路军统帅、金国元老名将完颜宗翰,亲自出营迎接。
完颜宗翰高大魁梧,披挂沉重的铁甲,坐骑鬃毛飞扬,眼神如夜空寒星一般凌厉。
他远远望见完颜宗辅的旗号,策马上前,当面抱拳,语声雄浑如钟:“讹里朵,此番你行军神速,真乃振奋军心之举!宋人在淮河东段的韩世忠部,可曾趁机掣肘阻我?”
话音未落,完颜宗辅已拔下战盔,露出满面风霜的笑意:“粘罕兄不必挂怀,宋人岂会甘心看我两路会师?他们自然有意出扰。”
他略一顿,转首望向随行的金兀术,眼中带着几分赞许:“还得多亏兀术料事如神,早早派出五千精骑突袭灵璧,牵住了宋人的援兵,让我得以长驱南下,与粘罕兄如期会合。”
一旁的金兀术闻言,嘴角微翘,眯起眼睛,略显骄矜,享受着众人目光的注视。
他昂首挺胸,甲叶在冬日阳光下闪着冷光,神情间多了几分青年将军的锋芒与傲然。
完颜宗翰心中微微一沉,这小子,倒真是翅膀硬了!
二人虽然在辈分上是平辈堂兄弟,完颜宗翰(粘罕)的祖父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伯父完颜劾者,父亲是金朝开国功臣,曾任国相的完颜撒改。
金兀术(完颜宗弼)的父亲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是金太祖的第四子,属于皇室 “嫡系”。
但完颜宗翰年龄更长、资历更老,二人在金国政治军事地位上,不是一个级别的,资历差距非常明显。
完颜宗宗翰历经大小百战,纵横河朔,南征北战,是金朝开国的 战神级 将领,元老级支柱,属于“前辈统帅”,更是金国从部落联盟到王朝的核心功臣之一。
而兀术虽是太祖亲子,属于皇室嫡脉,但年岁尚轻,不过才二十五出头,属于后起之秀,对金国的功劳,还远不及完颜宗翰。
对完颜宗翰来说,金兀术算不得真正的政治对手,起初那孩子不过是跟着完颜宗望东路军混迹的骁将,当年靖康之变中还只是执行突袭与追击任务,根本没有独当一面的资格。
然而今日,这小子居然敢用那种俯视的眼神看本帅?
完颜宗翰眉头微微一紧,眼神骤如利刃,森寒中带着杀伐的威慑狠狠向金兀术扫去。
那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杀伐气的威慑。
金兀术胸中的傲气仿佛被这道目光生生压断,眼睫微垂,神情收敛了几分。
气氛一度紧绷得能听到甲叶的摩擦声。
站在中间的完颜宗辅向来是个敦厚宽和的人,生性喜施恩惠,待人宽缓。
他一眼看出两人之间暗流汹涌,忙出言缓和:“两位皆为我大金栋梁,何必在这营门之外争个长短?南面宋军窥伺,危机尚在当前,且入帐议事。”
完颜宗翰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完颜宗辅拍了拍金兀术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四弟,锋芒稍敛,目前他不是你得罪得起的!”
金兀术沉默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