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猛地一僵。
她看着眼前这个挺着小胸膛，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出“当孩子王更快活”的祝十六，心中，竟是咯噔一下，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孩子王？
他可是身负紫微龙气，注定要结束这百年乱世，开创新朝的天命之主！
他的志向，应该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
而不是……
而不是偏安一隅，在杏花村这个小小的“安乐窝”里，当一个孩子王！
一股巨大的荒诞感与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林羽的心。
是她错了。
她错得离谱！
这八年来，她倾尽心血，教他经史子集，教他格物致知，教他帝王心术。
她以为，只要将这些屠龙之技教给他，他便能自然而然地成长为一条真正的巨龙。
可她忘了。
她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龙，是不会在小池塘里长大的！
她为杏花村创造的这片世外桃源，她用“青鸟大仙”和“玄云道长”的名号撑起的这把保护伞，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束缚真龙成长的最大枷锁！
林羽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她看着祝十六那双清澈而又天真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
“杏花村的安乐，从何而来？”
祝十六一愣，不明白干娘为何突然问这个。
林羽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问道：“如果有一天，村外的乱军打进来了呢？如果官府的税吏，忽然将赋税加重十倍、百倍呢？”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
“到那时，杏花村的安乐，还能维持多久？”
祝十六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担忧，反而笑了。
他挺起胸膛，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指了指青鸟大仙庙的方向。
“我们有青鸟大仙庇佑啊！”
然后，他又看向林羽，眼神里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与崇拜。
“我们还有干娘您这位活神仙在！谁敢来犯？您桃木剑一挥，什么乱军，什么贪官，不都得灰飞烟灭！”
这天真而又笃定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羽的心上。
她彻底沉默了。
原来……
原来在这孩子心里，所有的危机，所有的困难，解决的办法，都不是依靠他自己。
而是依靠“青鸟大仙”的庇佑。
依靠她这个“活神仙”干娘。
她，成了他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解药。
她，成了他最大的倚仗。
这倚仗，让他失去了面对风雨的勇气，让他失去了独立思考的动力，更让他失去了身为“真龙”本该有的，吞吐天下的野心与格局！
林羽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教了他经天纬地之术，他却只想着用这些知识来做个风筝。
她给了他屠龙之技，他却只想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个孩子王。
再这样下去……
这条真龙，就真的要被她亲手养废了！
不行！
绝对不行！
林羽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决绝的动作，吓了祝十六一跳。
“干娘？”
“十六，跟我来。”
林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一言不发，转身便向观外走去。
祝十六心中忐忑，不敢多问，只能快步跟上。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已经愈发繁华的杏花镇，绕过那座香火鼎盛的青鸟大仙庙，来到了那片寂静的后院。
来到了那棵矗立在夜色中，沉默了无数个年头的老槐树下。
此地，是整个杏花镇的禁地。
除了林羽师徒，无人敢靠近。
因为树下，埋着这个镇子永远的“翠婆婆”。
林羽在一片空地前站定，转过身，看着祝十六。
“知道这里，埋的是谁。”
她用的是陈述句。
祝十六点了点头，小脸上浮现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肃穆。
“是奶奶。”
林羽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又温柔。
她缓缓蹲下身，与祝十六平视，轻声说道：“你奶奶这一生，吃尽了苦头。你的爷爷，你的大伯和父亲以及母亲，都死在了这乱世里。”
“她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希望你能当大官，发大财，光宗耀祖。”
林羽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祝十六的头顶。
“她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娶妻生子，安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祝十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些话，干娘以前也对他说过。
“但是，十六。”
林-羽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在这乱世，一个人的平安，从哪里来？”
“如果天下大乱，处处是战场，遍地是饥荒，你觉得，杏花村，能独善其身吗？”
“我们，就像是住在一个即将倾覆的大船上的一个房间里。就算房间里再安稳，再漂亮，可一旦船沉了，房间里的一切，又有什么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个道理，林羽曾不止一次地教过他。
可祝十六，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他看着面前神情无比严肃的干娘，又看了看身旁那棵沉默的老槐树。
奶奶的遗愿。
天下大事。
倾覆的大船。
这些零碎的，沉重的词语，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却怎么也无法连接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他无法理解。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干娘在说一件非常非常重要，也非常非常悲伤的事情。
看着祝十六那双写满了迷茫与困惑的眼睛，林羽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但下一刻，这丝心疼，便化为了更加坚定的决绝。
是时候了。
是时候，带他离开这个温室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有些道理，不是靠说的，而是要靠看的，要靠亲身经历的！
她要让他亲眼看看，这杏花村外的世界，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她要让他亲眼看看，那些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百姓，过的是何等朝不保夕的日子。
只有见识过真正的黑暗，他才会明白，他所学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肩上背负的天命，又究竟有多重！
……
当晚。
清风观，静室。
林羽召集了陆双双和洪凌凌。
“收拾一下东西。”
林羽开门见山，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我们准备离开杏花村。”
“啊？”
陆双双和洪凌凌，同时愣住了。
八年了！
她们在这清风观里，待了整整八年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师父！我们终于要走了吗？”
陆双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双马尾都仿佛在兴奋地跳动。
“太好了！我早就待腻了！天天练剑练得我骨头都快生锈了！”
洪凌凌也是一脸的激动与期待。
“师父，我们这次去哪儿？是去京城，还是去那些义军的地盘？”
这八年来，她们的修为早已今非昔比，双双突破到了炼精化气的境界，正愁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林羽看着两个兴奋得快要跳起来的弟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带十六去看看，这真正的人间。”
陆双双和洪凌凌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出去收拾行装了。
静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林羽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向深沉的夜空。
她再次施展望气术。
心神沉入那浩瀚的气运长河。
东南方向，那道代表着祝十六的紫微龙气，依旧纯净，依旧稳固。
但，它就像是一条被困在浅滩里的幼龙，虽然根骨极佳，却始终无法腾空而起，翱翔九天。
“池塘，养不出真龙。”
林羽收回目光，轻声自语。
“是时候让你去见见真正的风雨，去看看真正的江河湖海了。”
……
第二天，清晨。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祝十六正蹲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他那只屡败屡战的“飞天玄鸟”风筝。
林羽缓步走到他的身后。
“十六。”
“干娘！”祝十六回头，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风筝，“您看，我这次改了尾翼的角度，肯定能飞起来！”
林羽却没有看那只风筝。
她只是平静地说道：“去收拾你的东西。”
“明天，我们离开杏花村，去外面游历。”
祝十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愣愣地看着林羽，手里的风筝，“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离开？”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去……去哪里？”
“去看看，这真正的天下。”
林羽的回答，简单而又直接。
然而，她预想中，祝十六或好奇、或兴奋的反应，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恐的慌乱！
“我不去！”
祝十六猛地后退一步，像是受惊的小兽，大声尖叫起来！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待在杏花村！”
他的反应，激烈得超乎了林羽的想象。
不等林羽再开口。
祝十六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房间冲了过去！
“哐当！”
一声巨响，房门被重重地关上！
紧接着，是门闩落下的声音。
林羽站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反应。
从那紧闭的房门后，传来了祝十六带着哭腔，却无比决绝的嘶吼。
“我死也不离开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