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扰民,不杀降!”
王大锤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祝十六和周围几个老兵的心里,激起了圈圈涟漪。
燕王军……是这样的?
祝十六捧着那个焦黑的土豆,一夜未眠。
第二天。
主将果然没有等到林羽变出药材。
他的耐心在燕王军的威胁下,已经消耗殆尽。
然而,林羽也并未再向他索要任何东西。
天一亮,她便走出了伤兵营。
“王大锤。”她平静地开口。
“道长!有何吩咐!”王大锤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
“让你手下,挑二十个伤势最轻,还能走动的弟兄,跟我出营。”
“出营?”王大锤一愣。
现在大敌当前,营寨封锁,谁都不能随意进出。
“主将那边……”
“他会同意的。”林羽的语气,不容置疑。
果然。
当王大锤硬着头皮去请示时,主将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挥手放行。
在他看来,这位能“未卜先知”的玄云道长,一举一动,必有深意。
或许,她是要出去寻找什么破敌的“法器”?
于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林羽带着陆双双、洪凌凌和祝十六,身后跟着王大锤和二十名拄着木棍,一瘸一拐的伤兵,就这么走出了戒备森严的军营,来到了附近的山林中。
“道长,我们这是……”王大锤忍不住问道。
林羽没有回答。
她走到一丛不起眼的杂草前,蹲下身,指着其中一株叶片上带着锯齿的植物。
“此物,名为‘地稔’。其叶捣烂,可外敷,能迅速止血。其根熬煮,可内服,能清热解毒。”
她说着,又指向旁边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藤蔓。
“此为‘金银花’,军中瘟病,多为湿热所致。取其花叶,煎水服用,有奇效。”
“还有这个,车前草,利尿祛湿。”
“这个,蒲公英,消肿散结。”
林羽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她就像一个在自家后院散步的教书先生,将这一片山林,变成了她的课堂。
那些跟着出来的士兵,全都听傻了。
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在他们眼中,与普通野草毫无区别的植物。
这些……都是药?
这些随处可见,甚至被他们踩在脚下当成杂草的东西,竟然是救命的良药?
“还愣着做什么?”
林羽站起身,看着他们。“药材,就在你们脚下。”
“是想躺在帐篷里等死,还是想自己动手,救自己一命,你们自己选。”
这句话,和当初在南阳镇时,何其相似!
王大锤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扔掉手里的木棍,脸上爆发出一种狂喜的光芒!
“快!都动起来!按照道长说的,采药!”
士兵们如梦初醒!
他们不再是只能躺在草席上呻吟的废物!
他们可以自救!
开始学着辨认,开始小心翼翼地采集。
整个山林,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祝十六没有去采药。
他只是默默地走在一个个士兵身边,听着他们的交谈。
“俺的娘哎!这玩意儿真能治病?俺老家后山,这玩意儿长得遍地都是!”
“谁说不是呢!早知道,俺还当个屁的兵!回家当个郎中多好!”
祝十六走到一个正在费力辨认地稔的年轻士兵旁边,状似无意地问道:“大哥,你家是哪的啊?”
那士兵头也不抬:“徐州的。”
“徐州啊,离这里可不近。”祝十六蹲了下来,“出来几年了?”
“三年了。”士兵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俺娘跟俺媳妇,现在怎么样了。”
“想家了?”
“想。做梦都想。”
祝十六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我听王大哥说,对面的燕王军,不抢东西,也不杀投降的兵。”
那士兵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祝十六,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小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
另一个正在采药的老兵听到了,嗤笑一声,凑了过来。
“不抢钱粮女人,那当兵还有个屁的意思?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图个啥?”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周围几个士兵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对他们而言,这才是最真实的逻辑。
祝十六没有和他们争辩。
他只是抬起那张稚嫩的小脸,用一种清澈见底的目光,看着那个老兵。
“大叔,你的家乡在哪里?”
老兵一愣:“早就被洪水淹了,没了。”
祝十六又看向另一个士兵:“大哥,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那个士兵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四年前了……娃儿估计都不认得我了。”
最后,祝十六的目光,落回到那个满不在乎的老兵脸上。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大叔,你想让你的妻女,也被别的军队,像咱们昨天那样,去‘扫荡’吗?”
那个老兵脸上的嗤笑,瞬间僵住了。
周围所有士兵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山林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个问题,像一根最细最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他们心中最柔软,也最不愿去触碰的地方。
是啊。
他们是兵,也是匪。
他们可以去抢别人的妻女。
那他们的妻女,会不会,也被别人抢走?
一股沉默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在士兵们之间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
军营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主将为了鼓舞士气,正站在高台上,唾沫横飞地嘶吼着。
“兄弟们!燕王军那些畜生,就要打过来了!”
“他们杀人如麻!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你们想不想让自己的脑袋,被他们当球踢?想不想让自己的老婆,被他们糟蹋?”
“不想!”台下的士兵,被煽动得群情激奋。
“很好!”主将满意地吼道,“只要打退了这波进攻!本将重重有赏!城里的金银财宝,随便拿!女人,一人分一个!”
“吼!!”
关于“抢掠”的野蛮呐喊,和关于“回家”的无声低语,像两股看不见的暗流,在庐州军的营地里,疯狂交织,碰撞。
军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微妙与复杂。
……
伤兵营。
洪凌凌正在给一个伤兵换药。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躺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士兵。
此人名叫吴江营中有名的恶棍,平日里以欺负新兵为乐,据说前几天,还亲手虐杀了一个被俘虏的燕军斥候,手段极其残忍。
营里的人,都怕他。
“嘶……你他娘的轻点!”吴江不满地吼道,一双三角眼,色眯眯地在洪凌凌身上扫来扫去。
洪凌凌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强忍着恶心,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重了几分。
“啊!”吴江发出一声惨叫,“臭娘们!你想弄死老子是不是!”
他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打人。
“住手。”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林羽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吴江看到林羽,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悻悻地躺了回去,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嘟囔着。
林羽没有理他。
她看着洪凌凌,看着她那张因为委屈和厌恶而涨红的小脸。
“凌凌。”
“为师问你,医者之心,在于什么?”
洪凌凌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在于……救死扶伤。”
“那何为死?何为伤?”
“这……”洪凌凌被问住了。
林羽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黄钟大吕,敲在洪凌凌的心上。
“医者眼中,没有善人,也没有恶人。只有病人。”
“我们的职责,是治愈伤痛,延续生命。至于这生命是善是恶,该由谁来审判,不该由我们。”
“你的心,若是存了偏见,你的手,就会抖。”
“你的医术,便会沾染上尘埃,蒙蔽了本心,再难有寸进。”
林羽说完,便转身离开。
留下洪凌凌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医者眼中,没有善恶……只有病人……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可是……
她看着躺在草席上,还在用污言秽语咒骂的吴江。
这样的人,也配被救吗?
她的道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挣扎与迷茫之中。
就在这时。
“当——!当——!当——!”
营地外,那代表着最高警报的铜锣,被敲得震天响!
“敌袭——!!”
“燕王军攻上来了!!”
嘶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瞬间从前方的阵地传来!
一场大战已经爆发!
伤兵营里,瞬间乱成一团。
大半个时辰后,几个杂役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疯了一样地冲了进来!
“军医!快!救人!”
担架被重重地放在地上。
洪凌凌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下一秒。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担架上躺着的,浑身是血,腹部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肠子和着血水流了一地,眼看就要不活了的人……
正是那个,让她无比厌恶的,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