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火焰,如同恶魔的舌头,从客栈的窗口贪婪地探出,迅速舔舐着干燥的木质结构。
“轰!”
一声巨响,二楼的房梁不堪重负,带着熊熊燃烧的烈焰,轰然垮塌!整座客栈,在短短的片刻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将周围的街道照得一片惨白。
云端之上,陆双双和洪凌凌呆呆地看着那座被火焰吞噬的客栈,那里曾是她们暂时的庇护所。
那满脸横肉的军官,那肆无忌惮的狂笑,那被轻易点燃的火焰,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们的脑海里。
“畜生!他们就是一群畜生!”
陆双双的小脸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涨得通红,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长剑,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她想要冲下去,想要将那群恶徒碎尸万段,可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洪凌凌早已泣不成声,小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如此纯粹的恶?为什么那些本该保护百姓的人,会做出比匪徒更加残忍的事情?
她那颗天真善良的心,在这一刻,被现实的残酷,撕扯得支离破碎。
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将那混杂着悲愤、不解与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身前那个平静的身影。
“师叔祖……”
林羽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俯瞰着下方那座正在沦为人间地狱的城池。
火光,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亮起。
哭喊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股代表着怨毒、绝望、恐惧的黑色煞气,已经浓郁得如同乌云压顶,在太平县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又缓缓旋转的漩涡。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两个小姑娘心中的火焰都快要被冰冷的夜风吹熄时,才终于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沙哑与疲惫。
“你们知道,修士修行,修的是什么吗?”
不等两个弟子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修的,是超脱。”
“超脱生死轮回,超脱红尘苦海,超脱这方天地的束缚。”
她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指,指向下方那片混乱的火海。
“你们看下面。无论是之前占城的张山,还是现在屠城的官军,他们是什么?”
“他们是这场大劫中的一环,是这个王朝末路,人心败坏之后,必然会滋生的毒瘤。是这片腐烂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必然的恶果。”
“你们觉得,我们下去,杀了这几千官军,就能救下这座城吗?”
林羽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仿佛不是在问她们,而是在问自己。
“不能。”
“我们杀了这一批,朝廷为了掩盖丑闻,为了震慑天下,只会派来一支更庞大、更残暴的军队。他们会给太平县安上一个‘通匪’的罪名,然后将这里,犁庭扫穴,杀得鸡犬不留。”
“我们杀了张山,还会有李山、王山。只要这世道不改,只要百姓们依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要高高在上的皇帝依旧昏庸,朝堂之上的官吏依旧贪婪,那么,这样的悲剧,就永远不会停止。”
“它今天在太平县上演,明天,就会在安乐县,在富贵县,在天下的任何一个角落,不断地重演。”
林羽转过身,那双清冷的凤眸,静静地看着两个已经完全呆住的弟子。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微不足道。这便是‘大势’,是‘劫数’。除非有身负天命,能够改朝换代、重塑乾坤的真龙天子出现,否则,这股洪流,无人能挡,无人可逆。”
“就在刚才,我动了杀心。”林羽的语气很平淡,却让两个小姑娘的心猛地一跳。
“我想降下雷霆,将下方所有作恶的官军,全部化为飞灰。可就在我法力将动的那一刻,天道给了我警告。”
“那是一种大难临头,心悸欲死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魂魄。它在告诉我,若我强行逆转这注定的‘劫数’,那么,我自己,就会立刻成为这劫数的一部分,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这,就是天道无情。”
林羽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陆双双和洪凌凌的心上。
她们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师叔祖的无奈,明白了那份平静之下,所隐藏的深深无力。
原来,拥有强大的力量,并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也是受到约束的。
原来,在这煌煌天威之下,即便是师叔祖这样的得道高人,也只是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
那股因为愤怒而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悲哀。
她们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在火光中扭曲、绝望的脸,听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红尘熔炉,道心炼狱”。
她们的心境,在这场残酷而又真实的冲击中,被狠狠地敲碎,然后又在林羽那冰冷的话语中,被一点点地,重新黏合,锻造成型。
曾经那些关于“行侠仗义”、“斩妖除魔”的美好幻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们开始明白,真正的修行,或许不是快意恩仇,而是要先学会,如何在这无边的苦海与绝望中,看清方向,守住本心。
“那……我们能做什么?”
陆双双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放下了手中的剑,眼中没有了愤怒,只剩下茫然。
“我们能做的,很有限。”
林羽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
“在不违背天道,不逆转大势的前提下,去救助一些……值得救助的个体。为他们提供一线生机,为自己,积攒一分功德。”
“这,或许就是我们身处这乱世之中,唯一能做,也唯一该做的事情了。”
……
时间,就在这沉默的注视中,缓缓流逝。
一天。
两天。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太平县的城门,都未曾开启。
城中的哭喊声,从一开始的撕心裂肺,到后来的渐渐微弱,直至最后,彻底归于死寂。
那冲天的火光,也慢慢熄灭,只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浓烟,如同无数冤魂的执念,久久不散。
第三日的清晨。
“吱呀——”
沉重的南城门,再一次被缓缓打开。
一队队官军,从城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上,不再有杀戮的狰狞,取而代之的,是满载而归的得意与满足。
他们的身后,跟着一辆辆装满了金银财宝、粮食布匹的大车。那些从太平县百姓家中搜刮来的一切,此刻,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校尉李信骑在高头大马上,志得意满。
这一次,他不仅平定了“叛乱”,还发了一笔天大的横财。回到州府,他只需上报“贼首伏诛,余孽顽抗,尽皆剿灭”,这一切,就都成了他理所应当的功劳。
至于太平县……谁会在乎一座偏远小城的死活?
官军的大队人马,带着满车的赃物,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回头再看一眼这座被他们亲手摧毁的城市。
当最后一抹黑色的军旗消失在地平线上,林羽才带着两个弟子,从云端缓缓落下。
她们落在了那片曾经最繁华,此刻却最为死寂的菜市口。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尸体腐烂的恶臭。
街道上,满目疮痍。
烧成焦炭的房屋,散落一地的狼藉,以及……一具具形态各异,早已冰冷的尸体。有被刀砍死的男人,有衣不蔽体的女人,还有倒在母亲怀里,小小的孩童。
整个太平县,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鬼城。
陆双双和洪凌凌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们的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微弱的,压抑的哭声,从不远处的废墟角落里,传了出来。
“呜……呜呜……爹……娘……”
三人循声望去。
只见在一个被烧毁的米铺门口,一个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浑身沾满了黑色的烟灰,正跪在一对早已僵硬的尸体旁,用一双小手,徒劳地摇晃着他们。
她的哭声很小,仿佛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只剩下绝望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