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老师？”苏悦轻声重复了一遍，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这个名字…还挺有意思的。他在你心里，是怎样的一个老师呢？”
关子元微微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没有他……我可能真的熬不过那段日子。”
——
时间回溯到2020年3月。
关子元错过了2019年的高考。
父亲关键对他的遭遇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冷漠，仿佛这个“惹了麻烦”、“前途尽毁”的儿子会玷污他教授的清誉。
但或许是最后一丝作为父亲的责任感作祟，他还是动用关系，给关子元联系好了一所复读学校。
然而，关子元没有去。
他怕了。
曾经只是略微的内向，如今已彻底演变成对现实世界的恐惧和抗拒。
周龙星的背叛、白阳的狰狞、白守业的权势、父亲的漠视、周遭的指指点点……
这一切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把自己锁在海棠小区的家里，日复一日，只有吃饭、睡觉、看那些艰深的物理书籍和文献，才能让他感觉还“活”着。
他的手臂经过漫长的恢复，已经能勉强活动，可以尝试握住笔了，但他对此毫无兴趣。
高考？前途？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而遥远。
直到那天，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攫住了他。
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最终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把木吉他上。
他抱着这把破旧的吉他坐回床边，手指笨拙地拨弄着琴弦，发不成调的声响。
他凭着网上搜到的零碎教程，磕磕绊绊地自学了几天，很快就被那个该死的大横按——F和弦——彻底卡住了。
他烦躁地打开电脑，打开了那个提供大量免费音乐和乐友交流论坛的软件——土豆音乐。
在论坛的吉他新手求助区，他发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帖子：
“新手求助，F和弦如何用力？”
帖子沉了一会儿。
就在他准备关掉网页时，一个名为 Stephen K 的用户回复了他。
“手腕角度是关键，别塌下去，想象力量从肩膀传导下来。食指用指腹侧面平压，不要用指尖抠。拇指在琴颈后方找到稳固支撑点，放松，别太紧绷。多练，找感觉，疼是正常的。”
关子元点开这个人的主页。头像是一个腾空投篮的篮球明星剪影。
结合他的名字，关子元猜测这个人多半是史蒂芬库里的球迷。
发帖记录不多，大多是解答其他新手的疑问，语气都像刚才一样，精准、没有废话。
其中一条帖子，赫然写着：“吉他基础教学招生，50元一节课，课费次结。”
鬼使神差地，关子元点开了和Stephen K的私信窗口，犹豫了一下，敲下几个字：
“您好，请问您还收徒吗？”
发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面毫无反应。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关子元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准备关掉电脑。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关机键时——
“叮咚”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私信窗口亮了。
Stephen K：“收。”
关子元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Stephen K很快又发来消息：
“明晚十点，免费试课半小时。土豆音乐私信语音或视频都可以。能接受吗？”
“十点？”关子元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好奇怪的时间。”
但他没有犹豫。
“能。谢谢老师。”
——
第二天晚上十点整。
关子元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打开了土豆音乐的私信语音通话。
“喂？能听到吗？”
一个低沉男声从耳机里传来，带着一点电流的微噪。
“能听到，老师。”
“好。今天先教你一些基础乐理，方便后续理解指法。吉他的六根弦，标准音高从低到高是……”
第一堂课就在这清晰的讲述中过去了。
Stephen K的讲解和他论坛上的回复风格一致：逻辑清晰，重点明确，没有多余的废话，让关子元这个习惯物理逻辑思维的人感觉很舒服。
闲聊中，关子元也知道了Stephen K是本市G大的学生，学工科。
“感觉怎么样？能理解吗？”Stephen K问。
“能，讲得很清楚。”
“那好。明天同一时间，正式第一节课，50元。今天免费。”
“好的，老师。谢谢。”
第二天晚上十点，语音准时接通。
“你好。今天教你一首简单的入门曲吧，《心事扉页》，旋律和和弦都比较基础，适合练习。”Stephen K的声音依旧平稳。
“方便的话，可以把你的摄像头打开吗？我需要看看你的手型和按弦动作，纠正错误习惯。”
关子元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摄像头，将镜头对准了自己按弦的左手和拨弄琴弦的右手。
“好，我们先看c和弦……嗯，手指按这里……G和弦……对……”Stephen K指导着。
关子元努力模仿着，但右手由于不太灵活，拨弄琴弦的动作十分僵硬。
“你的手……”Stephen K似乎通过镜头察觉到了异样，“为什么感觉这么僵硬？尤其是右手？是……受过伤吗？”
关子元身体瞬间绷紧了，像被戳中了最隐秘的伤口。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否认：“我……没什么。就是……刚开始学，不太习惯。”
耳机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就在关子元以为对方会追问时，Stephen K的声音再次响起：
“哦。刚开始都这样。别急，慢慢来。乐器这东西，需要时间和耐心。重要的是，你愿意去拨动它，它总会重新发出声音的。”
他的比喻很自然，仿佛只是在谈论吉他本身。
关子元愣住了，握着琴颈的手指微微收紧。
Stephen K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来，我们继续。刚才那个G和弦转换到Am的时候，小指可以再放松一点……”
课程继续进行。
Stephen K的教学依然高效，关子元学得很快，大半首曲子的旋律和和弦转换已经能磕磕绊绊地弹下来。
“你在我心头的第一章，每个笔画都闪着光，像星星坠入眼眶，点亮了整个晚上……”
关子元低声哼唱着，手指拨动琴弦。
然而，当唱到“点亮了整个晚上”时，那个该死的F和弦再次出现。
他左手笨拙地横按上去，食指因为紧张和不熟练，无论如何也压不实琴弦，发出一阵刺耳的“滋啦”声。
“啧，又是F和弦。”关子元懊恼地低语。
“老问题了。”Stephen K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别灰心。这个和弦对新手确实是道坎。”
“我已经练习了好久了，”关子元语气中充满了颓废和自嘲，“我感觉这个坎我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了。”
耳机那边沉默了几秒。就在关子元以为对方会像其他人一样，说些“多练就好”的场面话时，史蒂芬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是谁规定，你一定要‘迈过去’呢？”
关子元愣住了。
“弹吉他又不是爬山，换个角度用力，或许你就能弹出声音了。”
关子元的手猛地颤了一下。
“换个角度用力。”
这句话在关子元死死封冻的心湖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老师……”关子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我再试试。”
“嗯，今天时间差不多了，明天专门给你讲讲F和弦的发力技巧和练习方法。”
关子元感到一丝意犹未尽：“好的，老师。那……课费，您微信给我吧？我转给您。
“行。”Stephen K很干脆，发过来一串数字号码。“就这个。”
“好的，我记下了。”
然而，被Stephen K点燃的那点久违的热情，让他完全沉浸在了练习中。
他一遍遍地弹着刚学会的部分《心事扉页》，仿佛要将心中积压的郁结都通过琴弦宣泄出去。
加微信转账这件事，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猛然想起。
“课费！还没转给老师！”
他连忙打开电脑，点开土豆音乐软件。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冰冷的提示框：
抱歉，该应用因涉及版权问题已被相关部门责令下架整改，所有服务暂停。
他反复尝试登录，结果都一样。
软件崩溃了。
里面的音乐库、他的账号、收藏的歌单、以及他和Stephen K的私信聊天记录，全部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关子元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那把旧吉他。
他想联系老师，想付那五十块钱，想继续学下去，却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了。
但那个低沉平静的声音，那句关于“换个角度”的话，那短暂却真实的的感动……这些东西，留了下来。
“两个月……”他低声对自己说，“高考……再来一次。”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为了自己。
——
关子元是在苏悦温暖的怀抱里，给她讲完了这段关于“史蒂芬老师”的往事。
他的声音平静了许多。
“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上。土豆音乐没了，他给的微信号……我也没加。”
关子元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很感谢他。或许他现在……已经从G大毕业了吧？可能都忘了有过我这么个只上了两节课的学生了。”
苏悦感觉到怀中的少年情绪已经平复，身体不再颤抖，便轻轻地放开了他。
她看着关子元微微泛红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个无比柔和的笑容：“你的史蒂芬老师如果知道，他当年无意中的几句话，鼓舞了一个优秀又坚强的年轻人，他一定会非常、非常荣幸的。”
关子元看着苏悦近在咫尺的脸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悦姐……内个……想起这些事，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有点害怕。”
他抬起头，眼神带着一丝恳求。
“你今晚……能不能……陪陪我？就一会儿？”
苏悦看着他带着脆弱余韵的眼神。
现在这个情形，把这个情绪尚未完全稳定的少年独自一人扔在家里？
她发现自己根本狠不下这个心。
“你啊你！”她轻轻嗔怪了一句，语气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好吧，反正都这么晚了。不过，下不为例！”
关子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样坐在床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关于音乐，关于吉他，关于物理，关于G大的趣事……
不知过了多久，熹微的晨光开始悄悄爬上窗棂。
关子元靠在床头，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而苏悦，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着少年在睡梦中终于舒展开的眉头，眼神复杂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