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大酒店,作为云州市委市政府的定点接待酒店之一在2004年的云州市,已经算得上是门脸级的建筑。
十几层的高度,贴着那种当年颇为流行、如今已有些泛黄的白色条形瓷砖,在周围一片低矮建筑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门口彩旗招展,悬挂着热烈祝贺大会胜利召开的红色横幅,在初春略带寒意的风中猎猎作响。
酒店前庭车来车往,各地车牌的中巴、轿车络绎不绝,穿着各式正装、胸前别着红色代表证的人们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期待、忙碌与微妙竞争感的“大会氛围”。
河清县代表团的中巴车缓缓驶入酒店前庭。车门打开,我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率先跳下车,开始熟练地张罗起来,引导代表下车,清点行李,指引前往报到处。
酒店大堂里早已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各地方言交汇成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挑高的大堂穹顶。
相识的代表们隔着老远就扬起手打招呼,握手时力道十足,笑容饱满,互相拍打着肩膀,说着“又见面了”、“今年你们县势头不错啊”之类的客套话,眼神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的气色和随行人员。
报到处排起了不短的队伍,工作人员胸前挂着红绶带,面前堆着小山般的文件袋和代表证。那代表证做得挺像回事,硬质卡面,贴着证件照,下方盖着鲜红的钢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别在深色西装上格外显眼,仿佛一种无声的身份宣示。
我代表河清县签到领证时,留意到签到笔是那种崭新的、书写流畅的0.5毫米黑色中性笔,这在我们县里通常只有主要领导或者重要会议才会配备,心里不由暗叹一句:到底是市里,讲究。
忙活到中午十二点多,总算把所有代表的入住和材料分发安排妥当。代表们大多两人一间,安排在酒店中段楼层。
张红益县长作为代表团中的主要领导之一,自然享受单间待遇,而且是个小套间,外间可以会客。
我帮他把行李和那一摞厚厚的会议文件搬进房间,又将下午代表团临时召集人会议的时间地点(酒店三楼会议室,两点半)再次向他确认。
“县长,都安排好了。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垂手站在一旁,语气恭敬。
张县长扫了一眼日程表,点点头:“辛苦你了。下午的预备会你不用参加,把我们带来的那份关于请求市里支持的材料再仔细过几遍,明天分组讨论,我发言时要引用。”
他顿了顿,走到写字台前,从公文包内侧抽出一张素白的名片,递给我:“这是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王文鸿的电话。你下午找个时间,给他办公室打个电话,就说我明天上午会议间隙,想去拜访他一下,汇报一下我们河清的情况,问问方不方便。”
“明白,县长。”我双手接过名片。名片是简单的白底黑字,印着单位、职务和一部座机号码,没有手机号,这是那个年代机关干部的普遍做法,私人号码属于需要逐步渗透的“核心资源”。
王文鸿这个名字我听说过,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室副主任,实权人物,分管会议、接待和一部分文稿,是市领导身边的重要笔杆子和协调人。
回到我和县人大一位姓李的科长合住的标间,刚把材料摊开准备温习,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一看,是岳父张中杰。
“林涛,安顿好了吧?”张中杰的声音平稳地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在大堂附近,“晚上别安排其他事,跟我出去一趟,几个老领导、老朋友聚聚,吃个便饭。”
“好的,张叔叔,我这边没什么事。”我立刻应下。我知道,这顿“便饭”的分量,可能比明天正式的分组讨论还要重。在这种场合,非正式的信息交换和人脉铺垫,往往比台面上的议案更能决定事情的走向。
下午,我先联系了王文鸿副主任。电话接通,我自报家门:“王主任您好,我是河清县政府办公室的林涛,张红益县长的秘书。张县长委托我向您问好,他想明天上午十点左右,趁会议间隙,去您办公室拜访一下,简单汇报一下我们河清县围绕铁路规划调整的一些工作思路,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温和但不失距离感的中年男声:“哦,小林啊。张县长太客气了。明天上午……十点我看看……嗯,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应该可以。我在市政府主楼807办公室。”
“好的好的,谢谢王主任!那我们明天十点准时到。打扰您了。”
挂了电话,我松了口气。第一步沟通还算顺利。接下来,我强迫自己静下心,再次沉浸到那些关于板桥镇发展规划、资金需求测算、政策建议条目的文字和数据中去。
......
傍晚六点半,我准时到酒店大堂与张中杰汇合。
他已换下一身略显板正的中山装,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深棕色夹克,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少了些代表开会的正式,多了几分老练的随意。
我们没叫县里的车,而是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静湖渔庄。”张中杰对司机说。
静湖渔庄位于云州市区东北角,毗邻一个面积不小的人工湖,环境清幽,远离闹市。出租车开了二十多分钟才到。
这是一处仿古园林式建筑,白墙黛瓦,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在暮色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走进去,小桥流水,竹影婆娑,包厢都以“听雨”、“观澜”、“赏荷”等雅词命名,私密性极佳。
显然,这是云州市里一些有身份、讲究情调又不愿过于张扬的人士偏好的场所。
服务员引导我们来到最里侧的“听雨轩”。推开厚重的仿古木门,里面已经坐了三人,正低声谈笑。见我们进来,都笑着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