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老王把摩托车停在院角的树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嗓门洪亮得能穿透办公室的烟雾:
“我说龚小洪,你又搁这儿给新来的同志摆你老班长的谱呢是不是?”
他这话像是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洪亮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小林同志,你别往心里去,他就这臭毛病!在部队当班长训新兵蛋子训惯了,转到地方这臭脾气也改不了!”
老王边说边朝我挤挤眼,古铜色的脸上绽开憨直的笑容。
办公室里翻报纸的声音骤然停顿了一下,过了两秒,才传来更响的“哗啦”一声,显然是被戳中了心思,但里面的人依旧没有搭腔。
韩天明无奈地瞪了老王一眼,转头对我说:
“党政办的活儿,就是一个字,杂。写材料、接电话、收发文件、上传下达,甚至烧开水、打扫会议室、偶尔帮领导跑个腿,啥都得干,啥都得会一点。”
他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我刚来的时候也是从这些杂事做起,一晃都十多年了。”
“咱们这穷地方,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讲究,最重要的是人能吃苦,能扛事。你年轻,脑子活,多看多学多问,慢慢就全都上手了。”
“韩主任,咱们镇里,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多吗?”
我忍不住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不多,屈指可数。”
韩天明叹了口气,往院里望了望,几个中年干部正慢悠悠地往食堂方向走,大多四十往上,脸上带着惯性的疲惫,像是被岁月和基层事务磨平了棱角。
“站所的全部算上,吃财政饭的四十来号人,三十岁以下的,掰着手指头算,就三四个。你,水利站去年招的小杨,还有民政办的小林。小林人家姑娘家,听说家里正在张罗,明年可能就嫁到县城去了。”
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忧虑,“老的都快退完了,年轻的又根本留不住,真正能挑大梁、能干实事儿的,更是凤毛麟角。往后啊,指望你们年轻人的地方,多着呢。”
“走,吃饭去!”
老王是个热性子,上前一把扯住我的胳膊,“磨蹭啥?张婶今天晌午蒸了红薯,又面又甜!去晚了可就被那帮饿狼抢光了!”
食堂就在后院,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砖砌的灶台上,空气中弥漫着红薯和米饭的香气,混杂着柴火的味道。
张婶正忙着往案板上摆放碗筷,都是粗瓷大碗,有些碗沿还带着豁口,但都刷洗得干干净净。
食堂里屋用一道布帘子隔出了个小单间,此刻帘子挑着,能看到张书记和李镇长正坐在里面边吃边低声交谈,他们的小桌上,比外面多了一小盘金黄的炒鸡蛋,这是领导干部灶才有的、心照不宣的“特例”。
外屋的大厅里,干部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三张大圆桌旁,见我们进来,纷纷抬头打招呼。民政办的老郑嗓门最大,远远就招呼我:
“林涛!这边!过来这边坐!”
我挨着老郑坐下,他拿起一个大勺子,不由分说地给我碗里舀了一大块热腾腾的红薯粥,蒸腾的热气立刻扑了我一脸:
“咋样?龚小洪那家伙,上午没故意难为你吧?”
“没,龚哥就是给我讲了讲这里的规矩。”
我咬了一口红薯,果然又面又甜,但噎得人有点慌,赶忙喝了口粥顺下去。
“哼,他那是怕你抢了他眼巴巴盼着的副主任位子!”
老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朝龚小洪那边努了努嘴,“党政办副主任的位子空了快小半年了,他一心想往上挪一挪,又怕上面冷不丁空降个年轻人下来,挡了他的道。”
我心里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上午那番看似立威的“规矩”,其中一半是老兵的下马威,另一半,则是出于这种最现实的防备和焦虑,是怕我这个外来者,碍了他期盼已久的晋升之路。
韩天明像是没听见这边的嘀咕,递给我一双筷子:
“赶紧吃,吃了饭歇会儿。下午的专题会你也一起去听听,正好认认各办公室的人,顺便帮忙做一下会议记录。龚小洪写材料总是丢三落四,抓不住重点,你来了正好搭把手,也尽快熟悉起来。”
我点点头,埋头往嘴里扒饭。红薯的香甜混杂着初入职场遭遇的复杂滋味,在口腔里慢慢咀嚼着,竟也嚼出几分奇异的踏实感来。
来之前就对基层的复杂和不易有所耳闻,这点程度的“下马威”和暗中较劲,又算得了什么?
龚小洪的防备,或许都是这深山乡镇里最真实、最赤裸的生存逻辑的一部分。
只要沉下心来,把交代的每一件小事都扎扎实实做好,日子久了,是棱角总能被磨平,是坚冰总有机会被融化。
午饭过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我回到党政办,想着下午的会议,心里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这是我参与的第一项正式工作,虽然只是会议记录,但也是一个开始。
龚小洪已经回来了,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我的脚步声,眼皮都没抬一下,但我知道他肯定没睡着。
韩主任则回宿舍换行李去了。
我轻手轻脚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笔记本和笔,再次熟悉了一下会议记录的格式和要求,这是大学里当学生干部时练就的基本功,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我还特意多准备了几支笔,以防万一。
差一刻钟两点,我拿起那串钥匙,去小会议室做准备。钥匙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龚小洪忽然睁开眼,瓮声瓮气地开口:
“暖瓶都在锅炉房墙角站着,四个,都得灌满。茶叶在会议桌左边抽屉最里面,用那个牛皮纸包着的,那是招待上级领导用的,别拿错了。抹布在水房门后挂着。”
“知道了,龚哥。”
我应了一声。他的提醒虽然语气依旧硬邦,但至少给出了具体信息,比上午纯粹的立威多了点实际内容。
小会议室在办公楼一楼东头,房间不大,中间摆着一张老旧的长条会议桌,周围放着十几把样式不一的椅子。墙面有些斑驳,挂着一幅褪色的山水画和一张乡镇地图。
我按照吩咐,先去锅炉房灌满了四个竹壳暖瓶,沉甸甸地提回来。然后找到抹布,将会议桌和每把椅子都仔细擦拭干净。打开抽屉,果然看到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品相稍好的花茶,而旁边一个敞口的铁盒里则是碎末较多的土茶。
我将茶叶分到每个杯子里,整齐地摆放在桌子每个位置的前方。
一切准备就绪,我看着窗明几净、热水充足的会议室,稍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