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昌的来访如同一阵掠过水面的风,虽引起了涟漪,但并未立刻掀起巨浪。张家庄在短暂的紧张后,再次将重心放回了内部的夯实与生长上。
总务堂最终定下了章程,允许“秦昌商号”以物易物,用“秦昌灰泥”的成品,向周边村寨换取粮食、铁料等紧缺物资。消息一出,最先动起来的,反倒是庄子里那些与灰泥坊相关的工匠和家属。
石柱如今是灰泥坊名副其实的坊头,手下管着二十几号人。他带着人,用新烧制出的灰泥,混合河沙、碎石,不仅铺设了庄内几条主要道路,还将总务堂前的空地、以及新建的几处公共仓廪的地面,都铺得平整坚实。
灰白色的路面在阳光下泛着光,下雨时再也见不到往日的泥泞。庄民们走在上面,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孩子们更是喜欢在这光滑平整的地面上追逐嬉戏,或是用木炭、石块在上面画些歪歪扭扭的图画。
“这路,走着可真得劲儿!”一个老汉背着手,在新铺的路上来回踱步,脸上满是笑意,“咱庄子里,越来越有样子了!”
这实实在在的好处,让庄民们对“灰泥”这东西充满了好奇与自豪。连带着石柱这个曾经的逃难石匠,在庄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走到哪里都有人客气地打招呼,称一声“石坊头”。
灰泥带来的变化不止于此。李信发现,庄内几个原本以打石、烧窑为生的匠户,私下里找到石柱,想打听这灰泥的烧制法子,看看能不能自己也弄个小窑,帮补家用。甚至有两个心思活络的流民,也壮着胆子向总务堂申请,想学着做这灰泥的营生。
这事报到张远声这里,他并没有立刻答应。技术扩散需要控制,但也不能完全堵死上升通道。
“告诉他们,想学可以。”张远声对李信道,“但要签下契书,烧出的灰泥,必须由秦昌商号统一收购,不得私售。而且,烧制的地点、规模,需由总务堂核准。”
这既保证了技术的相对垄断和产品质量,又给底层匠户和流民开了一道凭借手艺改善生活的口子。消息传出,那几个匠户欢天喜地,对总务堂和张远声更是感恩戴德。
另一件悄然发生变化的事,发生在蒙学。
周夫子教授的蒙童识字班,原本只有寥寥十几个孩子。但近来,课堂后面,渐渐多了一些“大龄学生”。有的是下了工的年轻工匠,有的是轮休的护卫队员,甚至还有几个帮着家里做完活的半大丫头,怯生生地站在窗外听着。
他们不打扰课堂秩序,只是默默地听着,用手指在地上比划。周夫子见了,也不驱赶,有时还会故意将声音提高一些。
这事被坊正报了上来。张远声得知后,沉思片刻,对李信道:“告诉周夫子,若有人真心向学,无论长幼,只要不影响蒙童课业,皆可旁听。另外,在学堂旁边,再辟一间稍大些的屋子,晚上点上油灯,专为这些白日要做工的人开一个夜课班,还是请周夫子授课,总务堂给他加一份束修。”
李信有些迟疑:“远声兄,这……是否太过靡费?而且,教这些匠户护卫识字,有何大用?”
“靡费不了多少,几盏灯油而已。”张远声道,“至于用处……一个能看懂简单指令、会算自己工分的工匠,和一个只会埋头干活的工匠,哪个更能帮到庄子?一个能读懂军令、明白为何而战的士兵,和一个只知道听令冲杀的士兵,哪个更能打胜仗?”
李信恍然,深深一揖:“远声兄目光长远,信不及也。”
夜课班的消息一传出,立刻在庄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第一个晚上,那间新辟的教室里就挤满了人,大多是年轻的匠户和士兵,一个个瞪大眼睛,听着周夫子从最简单的“天地人”讲起,神情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
窗外,月光洒在新建的灰泥路上,一片清辉。庄子里,不再是只有劳作后的沉寂,更多了几分灯火下的书声与渴望。
张远声站在总务堂的院子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周夫子抑扬顿挫的讲课声,看着脚下坚实平整的道路,心中那份因外部压力而带来的焦躁,似乎也被这内部萌发的、扎实向上的生机悄然抚平了几分。
根基,正在一砖一瓦,一字一句中,被夯得更加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