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疲惫而坚韧的节奏中滑过。田地被一片片翻垦出来,新的番薯藤在精心照料下开始顽强地伸展枝叶。庄墙的破损处被灰泥仔细填补,显得愈发狰狞而坚固。学堂里的读书声,工坊里的敲打声,也日渐变得规律而富有生机。
然而,物资的匮乏如同无形的绞索,仍在慢慢收紧。
这天下午,张远声正在总务堂与李信核算所剩无几的铁料和药材库存,苏婉端着一个粗陶碗,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神情。
“远声哥,李大哥,你们看这个。”她将陶碗小心地放在桌上。
碗里是些灰白色的粉末,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霉土的特殊气味。
张远声拈起一点,在指尖搓了搓,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这是……哪里来的?”
“我按你之前提过的法子,试着弄的。”苏婉语速略快,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激动,“就是用发霉的豆子、米糠,还有你让找来的那种特别的土……放在阴湿角落里养着,前几日看到长了这种灰绿色的霉毛,我就按你说的刮下来,晒干,碾成了粉。你说过,这东西可能……可能对付伤口溃烂发热有奇效。”
李信好奇地看着那碗粉末,又看看张远声,显然不明所以。
张远声的心跳却漏了一拍。磺胺!这是他基于自己生物学知识,在药物极度匮乏的情况下,指导苏婉尝试制作的、最原始的磺胺类化合物前体!这完全是撞大运的土法,成功率极低,他几乎没抱太大希望。
“试过了吗?”他声音有些干涩。
苏婉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试了!前两天有个伤员,伤口溃烂得厉害,浑身滚烫,灌什么草药汤都没用,眼看就不行了……我,我实在没办法,就死马当活马医,用温水调了一点这粉末给他灌下去。结果……结果今天早上,他烧退了!人也清醒了些,能喝下点粥水了!”
成功了!尽管这土法磺胺纯度、剂量都无法保证,副作用未知,但在这个时代,它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神药!
张远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道:“此事列为庄内最高机密,仅限于我们三人知晓。苏婉,你立刻挑选两个绝对可靠、心思细腻的妇人,专门负责此事。所需物料,优先供应。记住,制作过程务必小心,所有接触过的东西都要严格处理。”
他看向苏婉,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婉儿,你立了大功!这东西,能救活无数弟兄的命!”
苏婉的脸微微泛红,不是害羞,而是一种价值被认可的激动。她用力抿了抿嘴唇:“我明白!我一定办好!”
李信虽然不完全明白这粉末的神奇,但看张远声如此重视,也知非同小可,肃然道:“远声兄放心,此事我会亲自盯着,确保万无一失。”
送走苏婉,张远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磺胺的出现,不仅仅是多了一种药,更是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来自现代的知识,在这个世界,拥有改变命运的力量。
这时,李信将话题拉回了现实:“远声兄,庄内存铁已不足三日之用。药材也即将告罄。与黑水驿乃至西安府的交易,必须尽快进行了。”
张远声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正在操练的士兵和田间劳作的百姓,沉默了片刻。
“我们手上的筹码不多。”他缓缓道,“水泥的样品和简要说明,可以给他们。燧发铳的原理图,也可以抄录一部分最基础的。但核心的‘远声铳’构造图和‘轰天雷’的配方,绝不能外泄。”
“我明白。”李信点头,“只是,如今我们与官军关系微妙,仅凭这些,恐怕换不回多少急需之物。”
“所以,光给好处不够,还要让他们感到‘疼’。”张远声转过身,目光锐利,“你此去,除了交易,还要做两件事。”
“请讲。”
“第一,诉苦。将我们洛水血战的惨状,细细说与他们听。强调我们是如何独力挡住了张存孟数万大军,保住了西安府东南门户。要让练国事和那些官老爷们知道,我们若倒了,下一个直面流寇兵锋的,就是他们!”
“第二,示警。”张远声压低声音,“将我们发现张存孟部可能获得关外精良器械、甚至有疑似虏骑在附近游荡的消息,‘无意中’透露出去。不必说得太确凿,但要引起他们的猜疑和恐惧。”
李信眼中闪过明悟之色:“远声兄的意思是……将祸水东引,同时加重我等在官府眼中的分量?”
“不错。”张远声道,“一个能打、肯打,还可能与虏情有关的屏障,总比一个轻易被流寇碾碎的庄子,更值得他们下注。哪怕只是为了让他们自己睡个安稳觉,他们也必须拿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支援我们。”
李信深深一揖:“信,必不辱使命!”
三日后,一支小小的车队在晨雾中驶出了张家庄。李信带着两名精干的文书和十名护卫,携带着水泥样本、技术图纸以及张远声的亲笔信,踏上了前往西安府的道路。
与此同时,胡瞎子手下的夜不收传回了关于上游渡口的最新消息:那几骑神秘人马再次出现,这次他们甚至下马仔细查看了渡口的木桩和石基,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离去,依旧没有留下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物品。
风雨欲来,而张家庄,必须在风雨再次降临前,抓住每一线生机,让自己变得更加坚韧。
张远声站在庄墙上,目送着李信的车队消失在道路尽头,又望向洛水上游的方向。
内有磺胺初现的曙光,外有李信的纵横斡旋,暗处还有神秘的窥视者。局面依旧错综复杂,但他感觉,僵持的棋盘,似乎终于开始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