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学堂的墨香尚未散尽,张远声便带着一叠精心绘制的图纸,出现在了庄子外围新垦的田埂上。春耕正忙,和煦的阳光下,农夫们弓着背,吆喝着瘦骨嶙峋的牲口,拉着沉重的旧式直辕犁,在板结的土地上艰难地划开一道道浅沟。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在干涸的土块上,瞬间消失无踪。
张远声的身后,跟着几个工匠坊的骨干,以及好奇前来观摩的李崇文。赵武也派了一队士兵在不远处警戒,顺便帮忙搬运几个用麻布覆盖的物件。
“王老伯,歇歇,试试这个。”张远声走到一个正在歇息喘气的老农面前,示意士兵将覆盖的麻布掀开。底下是几件造型略显奇特,但结构分明的新式农具——弯曲如弓的犁辕,带有分土板的犁铧,还有一个多腿的木质耧车。
老农王老伯是庄里的种田好手,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他眯着眼,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那光滑的曲辕犁,撇了撇嘴:“张先生,不是老汉我泼冷水,这犁……弯弯曲曲的,看着就不踏实,能比咱这直来直去的好使?”
周围的农户也围拢过来,交头接耳,脸上多是怀疑。农具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轻易不会更换。
张远声也不恼,他知道空口无凭。他拿起炭笔,在带来的一个小木板上画出示意图:“王老伯,您看,直辕犁受力往下‘扎’,牲口费劲,人也得使劲按着。咱这曲辕,”他指着图纸上弯曲的辕木,“牲口往前拉的时候,这弧度能自然地把犁头‘提’起来一点,不仅入土更深,而且省力!您试试便知。”
他又指着耧车:“这玩意儿叫耧车,能一边开沟,一边下种,还能自动覆土。一趟过去,抵得上好几个人弯腰点种,又快又匀实。”
王老伯将信将疑,但在张远声鼓励的目光下,还是套上了自家的老黄牛,尝试使用那架曲辕犁。起初还有些别扭,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同。
“咦?这……这牲口好像真没那么费劲了!”王老伯惊讶地发现,老牛拉犁似乎轻松了一些,而犁铧入土的深度明显增加了。他来回走了两趟,看着身后翻起的、更深更松软的泥土,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张远声适时地补充:“深耕,才能让庄稼根扎得深,耐旱,也能长得更壮实。”
周围观望的农户们眼见为实,顿时骚动起来,纷纷上前想要亲手试一试。
轮到试用耧车时,更是引起了轰动。一名农户在前面牵着牲口,另一人扶着耧车,随着车轮滚动,种子通过中空的耧腿均匀地洒落在浅沟里,后面的刮板随即覆土压实。行云流水,效率惊人。
“神了!真神了!”王老伯看着那笔直均匀的播种行,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这得省下多少工夫啊!张先生,您……您真是活菩萨啊!”
张远声笑着摆摆手:“老伯言重了,不过是懂得一点取巧的法子罢了。工匠坊会加紧打造这些新农具,优先配给垦荒社使用。另外,”他提高了声音,对周围的农户们说道,“大家回去都看看自家的种子,挑那些颗粒饱满、个头匀称的留种。下种前,可以用温水浸泡一下,能促其发芽。田间除草要勤,但不是连根拔起就好,堆在田埂边沤肥,来年就是好肥料……”
他开始将一些浅显的生物学和农学知识,融入到最朴素的农事指导中。没有高深的名词,只有实实在在能提高产量的方法。
李崇文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农户们从怀疑到信服,再到对张远声近乎崇拜的眼神,心中感慨万千。他低声对身旁的李信道:“李先生,看见了吗?这便是‘格物致知’的力量。不在书斋,而在田垄。远声此举,看似小事,实则是抓住了根本——民以食为天。”
李信深深点头,目光灼灼:“《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张团练深得此中三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授予百姓的,是能世代传承、活人无数的‘渔猎’之术。此乃真正的仁政根基。”
夕阳的余晖将田埂上的人影拉得老长。王老伯粗糙的手掌仍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曲辕犁光滑的木辕,对着那入土更深的犁沟啧啧称奇。几个年轻后生围着耧车,兴奋地比划着,讨论着明日自家田地也能用上这物件的场景。
李崇文捻须立在田埂上,看着眼前景象,对身旁的李信低声道:“往日只道《考工记》乃奇技淫巧,今日观之,一犁一耧,若能普惠乡里,其功不下于半部《论语》。”
李信目光扫过那些因新农具而焕发出活力的面孔,缓缓点头:“民得其利,则心有所向。心有所向,则根基乃固。张团练此举,看似匠作之微,实乃王霸之基。”
张远声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他的注意力被王老伯脚边一簇顽强的杂草吸引了。他蹲下身,拨弄着草根,心里盘算着轮作和绿肥的可行性。老农见他蹲下,也凑过来,带着几分敬畏和熟稔问道:“先生,这草……也有讲究?”
“嗯,”张远声拈起一点泥土,在指间搓了搓,“地力有穷时,光靠牲口粪肥不够。有些草,长一季翻到土里,就是好肥料。还有的田地,今年种麦,明年或许该换种豆子……”
他的声音不高,混在晚风和归家的嘈杂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王老伯和其他竖着耳朵听的农户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新的涟漪。
远处的工匠坊头目已经拉着几个意犹未尽的农户,商量着如何根据今天的试用,再调整一下犁铧的角度。田垄间的喧闹渐渐平息,但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却随着炊烟,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