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的甜香尚未完全散尽,树梢间的蝉鸣已一日响过一日,聒噪地预告着关中平原漫长夏季的来临。张家庄内外一片忙碌,但这种忙碌之下,却潜藏着李崇文数日前所言那“摊子太大”的隐忧。
总务堂内,气氛略显凝重。油灯的光晕下,李崇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一份刚汇总好的册子推到张远声面前。
“大人,各处分社、货栈、联防点报上来的困难,大同小异,归根到底就是三点:缺人、缺粮、人心浮动。”李崇文的声音带着疲惫,“东面货栈,老王一个人带着俩伙计、十个乡勇,要维持货栈运转,要接待南来北往各色人等打探消息,还要防备小股毛贼,已是焦头烂额。渭水支流那几个村子,水利队帮着架起了水车,但日常维护、用水调度、纠纷调解,我们派去的那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各村自己推举的管事要么能力不济,要么存着私心。”
他顿了顿,指向另一条:“还有,最早请求我们庇护的那几个庄子,‘保安粮’收缴已出现滞涩。有村民觉得匪患已平,我们派去的乡勇日常吃喝用度却皆由他们负担,颇有怨言。李家堡那边虽开了路,但堡内李老财依旧闭门自守,其庄户私下与我们的人交易,都需偷偷摸摸。”
张远声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地图上那些代表影响力的标记,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汲取人力物力的黑洞。扩张带来的红利肉眼可见,但这管理跟不上带来的阵痛,也同样真切。
“人手问题,是当前第一要务。”张远声终于开口,语气沉稳,“崇文,你立刻从庄内老户、表现良好的流民中,遴选一批识文断字、脑筋灵活的年轻人,数量……先定五十人。由你和我亲自授课,进行紧急培训。内容不仅是记账、算数、公文格式,更要紧的是讲明白我们垦荒社的规矩、做事的原则,还有,为何而做事。”
李崇文精神一振:“明白!是要办一个速成的‘管事培训班’?”
“不错。”张远声点头,“学得快的,半月后就可派往各处见习,缓解燃眉之急。苏婉那边,医疗队也要扩大,同样遴选一批心灵手巧的妇人女子,传授包扎、认药、防治时疫之法,以后每支外出的小队,最好都能配上一名医护。”
苏婉在一旁轻轻点头:“此事我已在办,只是药材来源,还需想办法。”
“这就是第二点了,开源。”张远声目光转向一旁负责匠造坊的周老匠头,“周师傅,我们那‘烧刀子’,如今出酒率与品质可能再提升?能否标准化量产?”
周老匠头捻着胡须,沉吟道:“回大人,工艺已是熟稔,若专设一酿酒坊,选用固定粮种、统一曲料,严格控制发酵时辰与火候,量产物件不难,品质也能保持稳定。只是这需大量粮食……”
“粮食我来想办法。”张远声断然道,“从今日起,匠造坊下专设酿酒工组,扩大规模。产出的‘张家庄烧刀子’,不再零散售卖,全部贴上统一标记,通过我们的货栈网络发卖,价格要统一,就打着‘关中第一烈’的名号。另外,通知各货栈和联系点,高价收购酿酒所需的优质高粱、大麦。”
他看向李崇文:“这是我们第一条专营财路,必须办好。日后还有铁器、成药,都可依此例。我们要让外人想到买烈酒、买好农具、买金疮药,第一个念头就是来我们张家庄的货栈!”
李崇文迅速领会其中关窍:“妙啊!如此不仅财源广进,更能将这些日常必需之物的流通渐渐握于手中,我们的货栈就不再是简单的歇脚点,而是不可或缺的节点了。”
“正是此理。”张远声颔首,“至于新附村庄的怨言,光靠乡勇武力弹压并非长久之计。赵武,你巡视野外联防时,可组织各庄乡勇进行小规模合练,演练信号传递、相互支援。让他们切身感受到,缴纳的‘保安粮’买来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安稳,而非供养闲人。必要时,可以挑些以往被土匪祸害惨了的村子,让人多去宣讲宣讲从前之苦。”
赵武抱拳沉声道:“属下明白!合练之事明日便着手去办。”
这时,堂外传来脚步声,胡瞎子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抓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气,才抹嘴道:“大人,周边都探了一遍。咱们这摊子铺开,盯着的人可不少。西边和北边都发现了几股生面孔的探马,人数不多,三五骑一队,远远窥探,看马术和做派,不像是普通土匪,倒像是……溃散的官军?或是某些大户养的马弁。”
堂内刚刚稍缓的气氛又是一紧。
张远声眼神微凝:“能摸清来路吗?”
胡瞎子摇头:“滑溜得很,咱们的人一靠近就远遁,不接茬。看样子,像是来掂量咱们斤两的。”
张远声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树大招风。我们在这里垦荒修渠、保境安民,在某些人眼里,怕是比流寇还要碍眼。不必主动招惹,但要加强戒备,特别是各处的货栈和水利设施,谨防破坏。胡瞎子,你的人辛苦些,把这双眼睛再瞪大点。”
“喏!”胡瞎子领命。
会议散去,众人各自忙碌。张远声独坐堂中,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无形的疆域正在缓缓扩张,但这根基,却需更多的人心、更强的财力、更严的纪律来浇筑。窗外蝉鸣愈响,盛夏的灼热仿佛已透窗而入,预示着未来的路途,绝不会清凉平静。
他知道,胡瞎子带来的消息绝非小事。那些窥探的视线,或许是溃兵前兆,或许是豪强试探,但无论如何,都意味着短暂的扩张窗口期正在关闭。真正的风雨,或许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他提起笔,在新一批“见习管事”的培训纲要上,重重添上了“危机意识”与“忠诚”两条。